都是山鬼,应急的手法是一样的,冼琼花她们同样结成了“蜈蚣人”,也同样向着高处急攀,但大概是她们的始发点太深了,到断口处时,那根山肠早已距离对应的那个断崖口太远了。
孟千姿听得冷汗都出来了:“然后,她们恰好看到了你们还吊着,就……”
倪秋惠微微颔首:“我们也向她们喊话了,让赶紧跳过来。”
怎么说呢,就跟空中飞人似的,冼琼花一行在颠扑扭转的山肠中觑准方位、角度,一个整齐划一的联合纵跃,抓住了倪秋惠这一头的“蜈蚣尾”。
要知道,冼琼花这头可是一共八个人啊,八个人的重量,飞纵过来,那势能非同小可,把所有人拉得急往下坠,上头拉人的人即便做足了准备,都瞬间被坠拉入崖下六七个。
崖上崖下,四十多号人连成了一长串,有一多半还在半空悬荡,直如进行着一场最凶险的拔河,下头的人使不上力,惊魂不定,上头的人则龇牙咧嘴,拼接吃奶的力气往上拽拉。
孟千姿呼吸都快连不上了,她抬手抹了把鼻尖渗出的细汗:“那不对啊,理论上是下头的人多啊?”
三妈和七妈她们,两串蜈蚣人加起来,大概有十八个,守在洞外的人有二十一二,原本是上头的人略占优势,但上头的人既被拉落下了六七个,双方力量陡然悬殊,怎么可能还能以少搏多呢?
倪秋惠看了她好一会,才揭晓答案:“你忘啦?我们还有好几头牦牛驮物资上山、也守在洞外呢,这种力气活,放着大块头不用,留着吃肉吗?”
孟千姿恍然,直到这时,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虚脱般倚回床头,仿佛这场命悬一线的角力,她也曾参与其中似的:“三妈,真是被你讲的,吓也吓掉半条命了。”
倪秋惠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毡房内又是明暗一换,来人掀开帘子,人还没进屋,声音已经过来了:“三姐,既然大姐过来,我看我还是先走……”
孟千姿认出这声音了:“六妈?”
来的正是曲俏。
她没预备会听到孟千姿的声音,怔了一下,这才款款一笑,声音是惯常的温柔婉转:“千姿醒啦,之前雷都打不醒你,我也忘了该压低声音说话了。”
边说边走到床边,身段儿和姿态,像在台上时一样好看,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她双颊带粉,比前次见时多了好些妩媚。
不过刚刚那句话的信息量好大,孟千姿也顾不上跟曲俏寒暄,忙问倪秋惠:“怎么我大嬢嬢也要来吗?”
话要一句句说,倪秋惠不慌不忙,语调柔和:“刚忘记跟你说了,老四和劲松出去接大姐了,估计今明两天就到——段嬢嬢的尸体不是找着了吗,大姐等不及,说找的时候自己没出力,现在找着了,她不能还干坐着,加上这趟,山户伤亡不小,她也想过来看看。”
孟千姿是王座没错,但高荆鸿是山鬼中资历最老的,她过来,意义到底不一样。
倪秋惠说完这话,又回头看曲俏:“老六啊,你也不要死心眼,都好几年了,那件事,要么说开,要么放下吧——大姐这岁数,这身体,还能挺几年啊,这口气,你要跟她犟到死?”
曲俏眼圈一红:“也不是……”
孟千姿好奇:“什么事啊?”
她大嬢嬢和六妈,都不像小心眼的人啊,什么了不得的气,好几年了还揣心窝子上?
倪秋惠答非所问:“我是个出家人了,看得比从前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强求呢,强求如攥水扑风,攥不紧、留不住,扑不着,水有水的去处,风有风的归向,来来去去,都是在咱们命里留影,随它吧,记得就好。”
孟千姿听不懂:“三妈,知道你悟性高,跟我们这种俗人说话,能不能通俗点?”
倪秋惠没吭声,目光却往门边溜了过去。
是江鹊桥,从门帘底下拱了进来,大概是任务达成,姿态中带点趾高气扬,还带了点不耐烦,像是在说:烦银!老支使人家做事儿!
但它身后,并没有跟着人。
倪秋惠的目光往门帘缝下瞅,果然,让她看见外头踱步的影子,还有一双想进来、脚尖却老旁挪的脚。
孟千姿循向看去,猜到了是江炼,颊上没来由一热,手在盖毯里揪毛拧疙瘩,脸上还要装着什么都没发觉,若无其事。
倪秋惠偏不让她如愿,拿胳膊肘碰了碰曲俏:“老六,你说他能在外头站多久?”
曲俏说:“不想跟咱们照面,能装着呢,上次,我跟老七和他走对面,他装着低头找东西,硬是跑了。”
倪秋惠说:“我没长角,也没爪子,他还怕被吓着?”
曲俏扑哧一笑:“谁知道,跟我们差着辈分,面皮薄吧。”
孟千姿还是不说话,盖毯里的那一处,快被她揪秃噜毛了。
倪秋惠看了她一眼,心里头蓦地一柔,想起刚把她抱养来时,那软乎乎的小粉团儿,好像只一溜眼的功夫,就这么大了。
越大,这命数就越难看透了,水有水的去处,风有风的归向,水去了,再看不见,风去了,也再摸不着。
她眼眶有点泛酸,一股子几不可察的叹息慢慢在胸臆间化开,伸手拉了下曲俏的衣角:“走吧老六,还有事做呢。”
江炼听到脚步声出来,赶紧绕到毡房一侧,目送着三、六两位姑婆走远,这才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屋。
一抬眼,便笑了。
孟千姿坐在床上,拥着盖毯,斜乜着眼打量着他。
江鹊桥立在帆布椅上,两只小眼有点翻白,好像在问:你磨叽啥呢,这么久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