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嫣沉默须臾,会心笑道:“好。再好不过了。”见弟弟眉心不展,她放下筷子,疏朗道:“姐说的是真话。许你听了些浮言,不过亦如饮水冷暖自知。我过得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迄今未悔,不管在秦府还是在容家,我从没如此惬意过。不用看人家脸色,自己为自己做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姐姐璨笑,瞧得出是发自内心的。然容炀依旧不能释怀,犹豫着嗫嚅道:“可通州那些人……”
“无需在意。”容嫣恬然笑道。“几句话而已奈何得了谁。我知道你心疼姐姐,你若真愿姐姐好,那便用心举业备科考,如父亲一般金榜题名。你出息了,姐姐便有了依靠,看谁还敢说我的不是!”她又给他添了饭,温柔道:“多吃些。瞧你瘦的,又要长身体又要熬心血,吃少了身子可受得了。”
容嫣从容的目光中浸着对弟弟的肯定,看得容炀心头沸腾,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他要出人头地!为了自己,更为了姐姐。
容炀眼眸清亮,望着姐姐用力点了点头,笑着端起碗筷。然动作太快,宽大的直缀衣袖瞬间滑落,带着中衣袖子也窜了几分,露出半截小臂。
容嫣不经意瞥了眼,蹭地站了起来。二话没说绕到弟弟身旁一把撸起他的袖子——
纤细的小胳膊,好几处淤青伤痕,大臂竟还有条方结痂的疤,足有寸余,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极是扎眼,触目惊心。
容嫣惊得握着他胳膊的手都开始抖了,一股怒火冲顶,问道:
“这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容炀推了推姐姐的手,掩饰道:“没事,我自己摔的。”
“胡说!摔能摔成这个样子,这明显是被打的。是不是容烁?还是二婶母!”
似被说中,容炀脸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随即咧嘴笑道:“哪能呢,他们打我作甚,姐多心了。”
他推姐姐手想挣脱,然她却一动不动,盯着他眼圈红了。
怎有人这般狠心,对个孩子如何下得去手!容嫣心疼死了,一时动怒,手劲儿越紧,把容炀胳膊都捏红了。她意识到,赶紧松开,捧着弟弟的小胳膊看着片片青紫,眼泪再含不住了,悔恨问:
“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了。”弟弟爽朗笑道。
他越是如此,容嫣心越难受。他手肘处还有两个深入肉里的小牙印,不过几岁孩子的,不是兄长家的大女儿容石蕊还会是谁!
弟弟在容府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容嫣不罢休,顾不得多思,当即扯开弟弟的中衣。只见他脊背一条条鞭笞之伤,便都懂了……
容炀在祖家,为方便和年长一岁的堂兄容烁去家塾进学,被养在二房,万氏对他还不错。
可万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商户女的秉性,视财如命,无利不钻,喝口茶都要数着茶尖倒水。她对容炀好,还不是看在她有个嫁入秦府的姐姐份上,时不时还得靠他拢着容嫣求着秦府。
如今她离开秦府了,万氏岂容得下他。
在说容烁那孩子,被万氏娇惯得乖张跋扈,学业不好,手却黑得狠。听嬷嬷讲,曾经因一句玩笑他竟把同族从兄的手臂给打断了,惹得族亲闹到祖母那,不许他再入家塾,还是秦家帮忙给解决的。
如此,容烁若欺负容炀还会留情。连容石蕊都敢欺负小叔!
容嫣想到了祖母。当初她要带走容炀时,她是如何保证的?道容炀是大房的后,是她的心头肉,可如今呢?她不信容炀遭此虐待,她全然不知——
好,很好。这便是“疼”他们的祖母!
“从今儿开始,除非是求学去临安伯府,其他时候便踏实在容宅待着,哪都不许去!听到没有!”
容嫣几乎是吼出来的。
容炀清楚姐姐不是在对他吼。挨打这事他并不想她知晓,隐忍也是为了不给她添麻烦,可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
姐姐护他,他心暖。可这毕竟是宛平,她也只护得了他一时……
“虞墨戈,你金屋藏娇,藏的便是她?”
正堂里严璿不可思议地指着云毓院的方向问。
虞墨戈容色淡淡,捻了捻指尖道:“你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严璿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宛平圈子就这么大,容嫣他在县衙见过一次,她的事更是有所耳闻,怎都没想到虞墨戈偷会的竟是她,这也不合他脾气啊。
“在栖仙楼玩玩就算了,这种人动不得。若被人发现了如何?她逼你,你是纳还是娶?栖仙楼的哪个不任你挑。不称心,我给你觅两个秦淮佳丽,才色双绝的,也算你有情调。可是……她……你可知她是谁?她和离前的夫君又是谁?”
严璿话急,虞墨戈听得哼笑一声。
这一声可挑了严璿神经,他更急了。“你玩也得有个限度吧!这……”
“你何时见我玩了?”
这一句把严璿问住了。不是玩……不是玩是什么!
严璿越想越糊涂——
三年前,他是名震内外让鞑靼北虏闻风丧胆的征西前将军,戍守九边;而自己不过是个贵游子弟,混迹京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若非他削职,被关都察院一年,心灰意冷从而走马跑鹰,杂身于声色,他们根本不可能相识。
两年里他名声水涨船高,都道他是圈子里居首纨绔,可别人不知,严璿了解。别看他烟花酒色过,可是妥妥的片叶不沾身。
直至后来,觉他胸有筹谋,虽不甚了解却也生了份敬佩。不过信他,大抵还是因为他没把自己当做酒肉朋友,肯推心置腹。
至于他为何结交自己,严璿不清楚也不在乎。
可他是真心不想虞墨戈陷入不堪境地。
女人接触多了,严璿摸了个透。容嫣这种“孤身良妇”是绝不能沾的,看似安稳妥帖,她们可没烟花女子的凛然和洒脱。人家认得清自己,有朝一日甩下了她们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这种女人,受礼数禁锢,脑袋里一根筋,天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为她们费心思都不值当——
尤其是这位,因着貌美惦念的人可是多。然这位小姐,哪个都不入眼清高得很。越是把自己当回事的人越是难缠。也不知虞少爷许了人家什么,能把这朵高岭之花拿下,熟不知他这是种下了何等祸根。
换了常人也罢了,她可是秦晏之的前妻,建安郡君的孙媳啊……
严璿心里翻江倒海,虞墨戈却全然不在乎。冷淡淡地道:“你来何事?”
心中万念戛然而止,严璿回神,神情严肃道:“听闻你去通州徐井松也跟去了,监视可是紧,他没发现何事吧。”
“我倒希望他有所‘发现’,有他给国公府传话,免了我还要特意做出动静。”
“你可看到了陆参军了?”
“看到了。”
“那……”严璿还欲问,被虞墨戈打断了。
“毋需再问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虞墨戈的确是为他好,若不是前世经历过一次,他岂会相信严璿竟是那般刚烈纯正之人。
景帝陈祐祯继位后沉沦声色,身体每况愈下。皇帝两子,长子陈湛乃都人所出,而次子陈泠,其母为皇帝宠妃邵贵妃。陈湛岁十三,少年有志,可为了宠妃皇帝非要立年仅七岁的陈泠为太子。“太子者,国之根本也。”自古立长不立少,怎能因宠而违背祖制。严恪忱带着众臣反对,与支持邵贵妃的首辅荀正卿对立。
严恪忱之所以坚持,不仅因长幼秩序,更为了稳固朝纲。
邵氏妇人私欲,一心只想登上太后之位,全然不在乎荀正卿的野心。首辅支持她,无非是想通过易操控的小皇帝把持整个朝政。严恪忱作为对立,因此被诬陷,罢官免职,气得卧榻不起。而后正是他小子严璿承父志,为其洗冤的同时支持陈湛。
可终究寡不敌众,陈泠继位,朝廷把控在邵贵妃与首辅的股掌中。再后来,首辅干脆独揽朝政,小皇帝也成了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