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鹊还巣

小河山 长宇宙 7788 字 8个月前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二丫抵着胡唯的额头,眨着眼,睫毛翘着,嘴儿微张,是那样认真地感受着他的体温。

“是很烫……”她咕哝着和他分开,心中忧愁。“这个季节就是这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感染了细菌病毒。”

正巧护士推着小车来打针,站在门口喊:“胡唯?胡唯是谁?”

胡唯和她分开,还缓不过神的样,咳嗽一声,对护士示意。“我是——”

“快,过来。”

胡唯单手抄兜,戳在那里问二丫:“你怎么来的?”

拉肚子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当然是打出租。

这下,又让胡唯犯难了。

遇都遇上了,让她回家,大半夜的,不安全;让她留在这里等自己送她回去,一个病号,矫情起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叽歪。

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二丫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她拽着他,往静点室里走。

胡唯拉她问:“哪儿去?”

她说:“打针去。”

“我是问你。”

她又说:“我陪着你呀。”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帮你举着瓶子。”

胡唯笑起来:“我上厕所你能跟进去吗?”

二丫语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关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看病的孤独,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爱人子女或父母陪着,或守在旁边,或等在门外,心里是踏实的,是有所牵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过,目光落在你身上,心里会哦一声,然后唏嘘,真可怜。

她不怕别人说自己可怜,但她不想让人觉得胡唯可怜。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恰逢出门高峰,环桥堵车,一个个都像蜗牛缓慢挪动着屁股,叫人心生烦躁。

二丫坐在车里,无聊用手指刮着玻璃上的霜,见桥下商铺家家挂红贴福,不由得冻的缩脖子叹气:唉——

又要过年了。

上午在和平招宾馆有个会,商务贸易洽谈,年下翻译人手不够,二丫去打野工,一场跟下来给两千块钱,这钱不挣白不挣。

她原是个半吊子翻译,当年高考成绩不好不坏,顶尖的学府够不上,普通一本大学倒是能挑挑,问她想学啥,她说啥都行。家里人给她出主意,继承你爷爷老本行,读工科?她一翻身,懒得像头驴,只说,不爱算术。大家又说,那学财会吧,小姑娘毕业了做财务工作,稳定。她又一翻身,头往被里一蒙:不爱数钱。

说了好几个,姑奶奶上嘴皮碰下嘴皮一一否决,最后家里人摔了课本,这也不干那也不干,真是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说完,头上绑着冲天揪,穿着花裤子的二丫从床上翻身而起,抄起当年报考手册胡乱一指,对着外国语学院说:我要学这个。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她开始后悔啊,难过啊,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学校自己挑的,专业自己选的,我们谁都没干涉你,现在你也是大人了,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观望,抄起小椅垫,拍拍屁股做了个决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竞争着实惨烈,吾等归乡投身建设方是大计。

就这么着,她做起了交传翻译的行当。

雁城是个二线重工业城市,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竞争力也小一些,何况这行的圈子就这么大,翻译嘛,业务能力都差不多,用谁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毕业,形象好,又有股机灵劲。

所谓机灵,就是会看眼色,晓大局。

像她们这种挂在中介公司没有固定饭碗的翻译,多是由人介绍,某某饭局上提起哪里有业务,提一句,“哎,我认识个人,xx学校毕业的,博览会我们展台连续几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强。”说完,趁热打铁将对方名片或者联系方式推荐给雇主,还要在耳边低声补一句,你放心,我们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说是我让你联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译公司价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买卖,见二丫来了,对方也会说一嘴,之前刘姐将你介绍给我,说你不错,可要好好干呀。

二丫和雇主谦虚笑着,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待事后拿了报酬,就会抓住机会买个礼物,送给这位帮她联系业务的中间人。

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条丝巾。

送的时候,她还蛮会说,也不明着感谢人家帮忙介绍这单生意,只和对方讲美容,说天气,一来二去关系近了,两人坐在咖啡厅里,人家觉得她还算是个情商高的,就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

什么老公不做家务孩子又是叛逆期不听话呀,什么婆婆难伺候不给好脸色啊,二丫一个在家里好吃懒做的姑娘,连正经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能真正理解这些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烦恼,听了,只会配合着点头,人家叹气,她也叹气,人家抹眼泪,她就及时递过两张纸巾。

待人家倾倒完心里垃圾,就会反问她,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怎么没想过留在大城市?

这时,二丫则忧愁地皱起眉,很伤感的模样:“我父母在小时候就没了……”

寥寥几句,就给对方构画出一个年幼失了双亲,全凭自己双手奋斗闯出一片天的积极小青年形象,说的对方同情心泛滥,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手鼓励她:“你放心,我们会展中心这样的对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帮你多推荐,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问我,也好说的出口。”

从业两年,攒下些资源,虽没出人头地,可二丫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有刚入行的同事眼红,私下骂她谄媚,难听话说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忒会人情世故,一身市侩气,呸!

都是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初出茅庐,都清高好面子,观念里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感受划入重点。

殊不知那些窝在办公室的老油子们心中道:你们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侩,那是本性。

在社会这样的大熔炉里,自身能力过硬是敲门砖,更能吃的开的,可不就是二丫这样嘴甜会来事儿的姑娘?

可——

提起这二丫,这些老油子们心里也纳闷。

固然她性格开朗,可这个年纪,那张能说会道的伶俐小嘴,那双沉静流转的灵动眼神,确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

这样的孩子,要么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

要么,就是从小吃过大苦,逢人讨眼色,心里自卑哪!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是哪个又在背后念叨我?

这一日上午召开的洽谈会是与航空方面有关的贸易合作,为答谢外商投资中午有个冷餐招待,一桌的凉菜甜点,二丫吃不惯这些西式玩意,端着盘子咂咂嘴,没啥胃口,腻腻歪歪地只等着散会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她都去她爷爷家守岁,一大家男女老少敛巴敛巴凑上十来口子,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二丫从宾馆出来吹着口哨,喜气洋洋开着自己那辆小红车回家了。

说起她这台车,当时还鸡飞狗跳折腾了好几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脚,脚踝肿的小馒头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泪汪汪,她爷爷看孙女可怜,脑子一热,就提了句:“要不,给你买台车?”

二丫原本愁眉苦脸的,一听这话,眼珠锃亮。

但是车这个东西,越看越超出预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万块的手动挡代步,最后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落地将近十万的简约舒适型。

存折里没那么多啊,二丫又是个抠门的性格,哼唧了半个多月,最后她爷爷心脏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买吧,买吧。不够,我给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么着,祖孙俩合资了一台小汽车,才上路几个月,二丫很是宝贝。

从外环桥下来,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旧黄墙的宽敞路,这条路通往郊区的学校家属楼,因为这条路少有人烟,等红绿灯时,二丫警觉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身后还跟着一辆车。

相较她这台脏兮兮的不同。

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大众,车身锃亮,十分干净。

大概是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黑色轿车方向盘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车道上,落下车窗。

只见驾驶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袄,一身朴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连忙也把车窗降下来,嘴里呵出团团冷气:“你怎么才回来?”

那人笑容灿烂,似乎与她很熟:“单位抓壮丁,跟领导一起送温暖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打扮的可够热闹的。”

二丫嘿嘿一乐,知道他指的是她车屁股上贴的那对小春联:“今年本命年,要搞点红冲冲灾。”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属虎,是本命年。

绿灯亮。

坐在车里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