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鹊还巣

小河山 长宇宙 4786 字 8个月前

只见他要了一小壶龙井,翘着二郎腿,十分自在地看着手机,嘴角漾笑。

孟得一招手:“顺顺!”

坏笑立刻收了,手机放到桌上,裴顺顺走下两步台阶来迎:“等你们半天了。”

孟得欲介绍:“这是——”

“我知道的,胡唯。”裴顺顺打断他,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顺顺。”

只见小胡爷换了身便装,在衬衫外面套了件低调的藏蓝毛衣,他虽不常参加这样的饭局,作戏比谁都周到,他也挂着笑,一副礼貌洒脱的样子:“你好。”

两个小爷们儿的手一握——

此刻在这间大小不小的饭馆里,镜头分别照进三处。

一处是靠近门口,相互握手的胡唯与裴顺顺。

一处是大厅中央,正在与朋友推杯换盏的年轻女人。

另一处,则是最东侧隔着屏风,紧跟随着姚辉走进包房的二丫。

小馆中不知那里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二楼红木铺的空场鱼贯走出几个身着戏服的花脸。

伴随着咿咿呀呀节奏渐快的唱腔,预示着这场好戏。

即将开场!

之所以叫顺顺,是因为他爹娘太宠爱他了,希望他从娘胎里一钻出来就顺风顺水,无病无灾。

偏偏这个顺顺还很争气,生了个绝顶聪明的大脑,从小就是神童。一闭眼,任何数字加减乘除法张嘴就来,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餐桌上服务生端来一道开胃的老醋花生,盛在翠绿的瓷碟儿用陈醋和蜂蜜浸着,眼睛一扫,筷子轻拨,裴顺顺老毛病就又犯了。

“这花生豆儿有三十六个——”

“哎呦!!”

孟得把面巾纸团成团砸到裴顺顺脸上:“你这毛病,还没改哪?”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过年,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胡唯在外头还没回,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胡唯裹着棉袄抄着手,绕着铁网一圈一圈地转:“你倒是动啊,趴在那要光合作用哪。”

春季考核在即,郝小鹏给自己加练,把匍匐低姿的铁网加长了三倍,足有一百米长。

郝小鹏两条手臂肌肉凸起,脸都憋红了:“不行不行,实在没劲儿了。”

胡唯啧啧摇头:“那你搞这大的阵仗。”

郝小鹏沉下一口气,最后向前冲刺:“我知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练了,但是人得有个目标,有点奔头,你就是我的奔头。”

当年胡唯在连队还是列兵时,两分三十六秒是他百米低姿匍匐创下的最高纪录。

“你光知道那两分三十六是我最高纪录,后来怎么了你知道吗?”

“怎么了?瘫了?”郝小鹏喘着粗气到达终点,趴在地上问胡唯。“多少?”

“三分十八。”大拇指精准卡住暂停键,“比瘫可丢人多了,爬到终点眼前一片黑,起来的时候铁丝勾住头皮,这就是那时候留的。”

胡唯低头,露出后脑勺的疤给他看:“一大摊血,给当时的教导员吓坏了,缝针出来,冲着我就踢了三脚。”

那是胡唯的第一个连队,教导员是出了名的“惜兵爱兵”,听说三班胡唯挂了彩,慌里慌张冲到团部卫生室。

胡唯被班里战士架着出来,后脑勺还顺着脖子往下流血,教导员敞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恨恨点着他:“都说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咱们连输了赢了都不怕,最怕什么?最怕你们豁出命去比赛斗狠!”

胡唯年轻,牛犊子似的体格,还有心情开玩笑:“教导员,咱连也有第一了。”

“是有第一了!第一个在训练场上挂了大彩的!”教导员听了气不打一出来,上去照着屁股给三脚。踢完,从裤兜掏出手绢告诉一脸痛心告诉旁人:“去弄点热水,给他擦擦,回去一定趴着睡。”

“你说你那时候拼,是为了什么?想当班长?想出名,让连长指导员记住你?”

想起旧事,胡唯仰头望天,无比惆怅:“是不知道除了那些,你还能干什么。”

每天睁开眼重复同样的事情,早操,训练,开饭,青春时期男孩所有旺盛精力,想入非非,全都贡献在了那片单调的训练场上。

所以他发泄,他争抢,渴望成为第一,豆大的汗珠从精短的黑发中流淌,淌进眼睛,冲走他对外头世界的憧憬;淌进衣襟,打消他对花花世界的渴望。然后精疲力尽地望着太阳,脑中勾勒着将来自己的辽阔河山。

郝小鹏叹息,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一片空地,也做了一回哲人:“胡干事,说句从来没跟你说过的,我总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人。”

胡唯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心不在焉:“不是这儿的?那我该在哪儿啊。”

“反正不在这儿,你不像这里的人。你心里是有大想法的。”郝小鹏又说了一遍。

胡唯咧了咧嘴。

心里有大想法,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心里都有着大想法,可几个人能付诸实践?之所以有大想法,是因为你不甘于现状。

而胡唯是个很珍惜当下的人。

郝小鹏见他不搭腔,忽然蛮伤感:“我就要走了。”

胡唯有些惊讶:“这么快?”

“嗯。”郝小鹏低头甩了甩汗珠,捡起衣服穿上。“拖了好长时间了,等这个星期新派的训犬员来了就走。”

郝小鹏是机关后勤的司务长,在部队服役九年了,本该赶去年秋天那批退伍,因他一直饲养照料的军犬病了,才又推迟了几个月。

“回去了怎么办。”胡唯从怀里递出一瓶水。

“不知道,自己找点事儿干呗。”郝小鹏接过来,拧开。“先陪陪老娘。”

“老娘还摆摊?”

郝小鹏笑笑:“摆,怎么不摆。每天早上五点半,晚上四点半,雷打不动。”

他家里贫苦,老爹腿脚不利落,全靠母亲每天去农贸市场卖下饭小菜为生,以前他当兵一个月有津贴尚能贴补,现在回去了,眼下是要找个活儿再挣份工资。

“胡干事,我走以后,麻烦你多去看看黑子。”郝小鹏望着远方犬舍,眼中有些落寞。“倒不是说新来的不好,就是——”

“这心里惦记着。”

“我知道。”

每天在一块的人突然要走,胡唯心里空落落的。

可这地方不就是这样吗,人走人留,哪天睁开眼,广播室忽然响起送战友的歌曲,你静静躺在床上就知道,有些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