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唯轻轻拉开车门,坐进去,夹杂一身雨水气,又轻轻把门关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啧了一声,歪了歪身子,很厌烦被吵醒。
胡唯摇摇头,从后座捞过自己的军装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车往医院外的主路开。
这时快凌晨三点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颜色。
路上遇见一家二十四小时的粥铺,胡唯把车靠边停下,老板正在打盹,见有客人掀开防雨的门帘进来,晃晃头,打起精神:“您看看吃点什么?”
胡唯在柜台前站定,瞧着一桶桶还冒着热气的粥。
老板殷勤介绍:“这个时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还是喝点粥好,都是刚熬没几个小时的,菠菜猪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点的还有小米粥。”
胡唯点点头:“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带走。”胡唯掏出钱包要付账,想了想,又对老板说。“等会儿,盛两碗吧,放一个盒里就行。”
打包了两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着纸袋返回车里。
二丫已经醒了,身上蒙着他外套睡眼惺忪地问:“小胡哥,你干什么去了?”
胡唯把纸袋递过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这一路她肚子咕噜咕噜叫,在医院问她怎么了,她含糊其辞说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么东西才往医院里钻。
二丫接过来,还很腼腆地道谢:“你不吃?”
“别管我,一会回单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发动车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着方向盘的样子,不禁心里有些难过。
他这样的人,不该配这样的车子。
这台老大众原来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后来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兴,就将这辆车给了他,说他单位离家远,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张好面庞,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么错处;站着不驼背坐着也不弯腰;不常言语心却比谁都细,他笑着看你的时候,眼神直接,写满了包容。
想着想着,二丫悲悯地情感涌上来,闷闷地不说话。
胡唯间隙撇她一眼,见她低着头,以为她不舒服,也没主动找话。
就这样一直送她到家楼下,二丫忽然没头没脑的闷声问:“小胡哥。”
胡唯盯着前方,“嗯?”
她还是垂着头,不敢看他。“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死钻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哇,不问,她憋得慌,她得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
胡唯不由得失笑,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个,也这么在意这个他。微侧了侧身面对着她,好性儿解释:“我那天在开会呢,不知道是你的号码。”
二丫这回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开会?”
“嗯。”他点头,不瞒她。“真是开会,最近在搞培训,我当时如果知道是你,会给你再打回去的。”
说罢,胡唯反将她一军:“那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体一挺。
这个道歉的话,不见面时好说,真见了面,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哼唧着,直说天太冷,要快点上楼钻被窝。
“再见!你路上小心!”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这只窝囊兔子撒欢了似地跑进楼里。
胡唯却没走。
他将车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烟衔在嘴唇中间。
打火机在手里转啊转的,最后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干涩,烟雾刺激他一阵不适,又是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脑仁生疼。
楼上,二丫咕咚咕咚干掉小米粥,钻进被子里。
被子严严实实地围在脖子周围,她闭着眼,安沉呼吸。
这是她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这一觉能睡的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这一觉醒来之后,雁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就要变天了。
三伯杜希突发急病,被推进手术室,命悬一线,生死攸关。
杜嵇山坐在手术室门外,老泪涟涟,这个原本和睦热闹的家庭仿佛一夜间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红揪着胡唯怒气冲天,连连骂他狼心狗肺。
杜家乱成一团,哭的哭,喊的喊,劝架的劝架,沉默的沉默。
这还不是让人最痛苦的呀。
最让二丫伤心绝望的,是有人告诉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从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亲爸爸找上门来,要把儿子领走哪!
不仅他亲爸爸来了,那些身后跟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带走的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里之外的虬城!虬城!
轰隆一声巨响,二丫梦中的城塌了。
她细细地蹙着眉,呜咽咽地哭,嘴里不停喊着小胡哥。
楼下守着她的胡唯一根烟毕,开门将烟头扔进小区楼下的垃圾桶里。
他踏着清晨满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风中无比孤独。他低着头望着小区的湿漉漉的草地,绿油油的苗苗,纤细柔软的身段,绿的生机勃勃,绿的春意盎然。
胡唯纯净的眼含着不舍,含着挣扎,最后……
是干脆利落地决绝。
二丫银牙咬碎。
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同学相见泪汪汪,全是骗人的!
如果要是往前追溯,章涛算得上二丫的“初恋”。
遥想那是大二,校运动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召开在即,教务处下达通知,各学院快点报项目,英语尤其要出人,别每次组织一堆女生出个啦啦队糊弄人!运动会运动会,主要是带动你们这些青少年强身健体,思想积极向上。
二丫那天起来晚了,等班长宣讲,项目落实到班级时,什么跳远呀,五十米啊,纷纷被人抢夺一空,只剩下一个铅球和三千米长跑了。
班里同学纷纷劝她,杜豌,选铅球吧,三千米太难了,跑不下来中途下场没面子,让班长上。铅球嘛,女孩子扔不动很正常,你力气又大,没准还能拿成绩。
二丫又扭头望着时任班长的章涛,章涛摊手,十分绅士:“你先选,选剩下的我来。”
二丫眼一闭,心一横:“那就铅球吧!”
等到真正上场那天,二丫充分发挥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实力,在学院一众被“逼上梁山”弱风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毫不意外拿了个第一。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二丫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可要理顺了讲,又很简单。
每每有人问起她,她总是颇为得意地说:“我可是出身书香门第!”
说书香门第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腰板也坐直了,胸脯也挺起来了,仿佛是件多骄傲的事。
她闺蜜姚辉啐她:“鬼的书香门第,你们家往上数三代,也就出了你爷爷那么一个知识分子,别仗着祖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二丫想要辩驳,姚辉又极了解她,向下压了压手:“想说你父母是吧?你遗传半点了吗?”
二丫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迅速蔫下去,不吭声了。
无非就是一个祖孙三代和乐融融的普通人家。
她爷爷杜稽山曾是一名总工程师,年轻时当过铁道兵,参与修建几条重要铁路,后来部队撤编转业,又给编到下属相关单位搞工程,从事材料研究几十年,到了年龄离休后,被雁城大学聘请回来做了理学院荣誉教授。
杜嵇山这一辈子,和老伴共育有四个儿子。
前三个,分别是二丫的大伯,二伯,和三伯。
这几个儿子成家立业后,又给老爷子添了一窝孙子。
众人都说杜嵇山有福气,家里男丁多,将来个个都是顶梁柱,谁知每到年节聚会时,杜嵇山忧心忡忡看着家里一大帮秃小子,就悲从中来。
他老伴去的早,眼见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啥时候这几个儿子能争争气,也让他闭眼之前抱上孙女。
这个愿望日想夜想,终于在杜嵇山六十大寿那年,让他家老四实现了。
时间再度拉回二十四年后的今天——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雁城大学家属楼前,刚熄了火,就有人从楼里出来微笑着迎接。
“你俩倒是赶得巧,一块办事去了?”
二丫笑嘻嘻提着大包小裹下车:“没有,跟小胡哥在家门口碰上的。”
“三伯,过年好啊。”
“过年好。”杜希依旧是淡淡笑着的模样,很有长辈风度。“快进屋吧,他们都念叨你一上午了。”
“好,这就去。”
目送着二丫钻进楼道,一直跟在她身后那辆车里的人才开门下来。
两人目光相对,他先叫了他一声。
“爸。”
“哎。”杜希和蔼地答应下来,背手站在原地,始终很稳。
打过招呼,年轻男人绕到车后,掀开后备箱开始往下一箱箱搬东西。
杜希见状道:“怎么又拎东西,都说了家里什么都有。”
年轻男人动作没停,又钻进去捞了个蛮沉的箱子:“不值钱,托朋友给爷爷弄了箱酒,还有点水果,总不能空手来。”
杜希上前帮忙关上后备箱的盖子,这才露出几分关切之色:“走,进屋,进屋说——”
一老一少边走边说话,看得出小的很疼老的。
五六箱年货摞在一起,硬是没让杜希伸手帮忙,不肯让他吃一点力。
杜希为他拉开屋门,边走边询问道:“工作都办完了?”
“办完了。”进了大门,年轻男人将东西堆在墙边,低头换鞋。“您这几天也全休?”
看得出是个十分有规矩,有教养的人家。
一双双鞋子摆在门口,谁都没乱扔,全放在架上码的整整齐齐。
“初二初三去值班,过年放鞭炮出事故的年年都不少。”
杜希是搞医的,雁城医科大学某附属医院的急诊科主任。
不知是否与职业关系懂得保养有关,杜希看起来十分年轻,身上有一种沉静气质。那种在医院能够让病人信服,在家里能让人尊敬的气质。
而与杜希说话这人,刚才与二丫一路回家的,正是杜希的继子。
胡唯。
说起杜希这半生,也蛮传奇。
他今年五十出头,结过两次婚,至今没有子女。
第一任妻子与杜希结婚没几天就离了,拿着初恋从美国寄给她的信声泪俱下,说对不起杜希。杜希能说什么呢,闷声和人办了离婚手续,窝在当时医院分配的筒子楼里发起高烧,好几天没出过门。
都说这件事情对他打击沉重,要不怎么会单身十多年不愿意再娶?
直到杜希遇上第二任妻子。
是一位知名歌舞团的舞蹈编导,也是胡唯的亲生母亲,名叫胡小枫。据说女方是在杜希去外地开研讨会时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时间不长,两人就决定一起生活。
当时杜家上下一片反对。
且不说那女人是个离异的,她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岁数也不小了,你娶她还能再生了吗?你图漂亮?是,很有气质,但是年轻漂亮的哪里没有?就非得是她?非要给别人的孩子当爹?
可杜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都无果。
就这样,胡小枫放弃了在歌舞团的工作,带着和自己前夫的孩子嫁进了杜家,成为了专职太太。
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常言语,可肚子里的学问却不见得比杜希少,甚至更多。
那年二丫爷爷病了,住在杜希工作的医院里,老爷子身边缺个能照顾的人,身为儿媳的胡小枫主动提出来每天给老爷子送饭,料理生活琐事。
老爷子在病房里搞工作,胡小枫就帮他放好桌子,铺好图纸,不做声响地出去。等工作弄完了,她已经把午饭用保温饭盒做好提了来。
就是那段时间,胡小枫得了杜家众人的敬佩和认可。只恨天妒红颜,在杜希和胡小枫共同生活的第三年年初,胡小枫去世了。
胡小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杜希和她留下的儿子胡唯。
当着自己母亲墓碑,胡唯披麻戴孝,当场咣咣咣给杜希磕了仨响头。
说。
我妈带着我来您家这几年,您待我不薄,把我当亲儿子,从今以后,您要是不嫌我,我就跟着您过,孝敬着您,什么时候您想再成家,不方便了,我胡唯二话不说,马上就走,不管多远,您用得着我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还回来。
杜希搂着胡唯哭的老泪纵横。
我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找了,再不找了,从此咱们爷俩相依为命。
父子痛哭,在场人无不沉默。
心中不禁暗想,这胡小枫可真不是个普通人哪,活着的时候收人心,死的时候伤人心,连带她这儿子也非善类,年纪轻轻聪明的很,懂得审时度势,亲妈这一走,与情理他该是从哪来回哪去,万万没想到拴上了杜希的心,抓着他没儿没女这条软肋,心甘情愿寄人篱下,为自己将来谋个好前程。
你要说杜希不是胡唯的亲生父亲,确实不是,两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可要说不是,一起生活了十年,逢场作戏是万万做不来的,父子俩那股互相敬着,互相惦着的感情,胜似亲生。
今天雁城很冷,进了屋也难掩一身寒气,胡唯脱了外面穿的棉袄,又单手解开里头的外套,主动跟正在下象棋的大伯二伯打招呼。
二伯杜甘听见胡唯拜年头也没抬,拄着腮帮子专心象棋,有些心不在焉:“好长时间没看见你小子了,忙什么呢。”
胡唯将外套随手搭在一张椅背上:“瞎忙。”
大伯杜敬笑呵呵地:“跟你们主任去给家属送年货了吧。”
杜敬搞政工工作二十年,虽跟胡唯不在一个系统,但也算了解。
“诶呀——忙人,都是忙人,胡唯忙,二丫也忙。就咱们这些老东西来得早,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杜甘叹气,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
二丫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听见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其妙:“我又没惹你,好端端说我干嘛?”
“谁说你了,钱哪天挣不行,非得大过年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