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认出对方是华兴社行五的冯五爷,对两人依次行过礼后,戏谑道。
“孙女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溪草转过头。
“只是不知道爷爷这里还有客人,云卿就先不打扰了。”
“云卿小姐既有事寻陆老哥,我怎好意思还赖着不走?”
冯五爷从座上站起。
“念在兄弟一场,这件事还需老哥慎重考虑。”
他对陆太爷随意拱了拱手,表情甚至有些敷衍,因为心情不好,对待溪草的态度更是谈不上亲切,只略微点了点头。
陆太爷也站了起来。
“老五,我陆正乾岂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件事请容我再想想,过几日我会亲自上门拜访。”
气氛不对,两人显是不欢而散了。
溪草和陆太爷起身相送,直到严府的小汽车走远,陆太爷还没有折返的打算。
注意到陆太爷面色不虞,溪草挽住他的胳膊。
“爷爷,是不是我刚刚打扰到你们了?”
陆太爷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不关你的事。云卿,陪爷爷去花园散散步。”
陆府花园一派姹紫嫣红,可陆太爷有心事自是无暇欣赏,待他坐到石凳上休息,溪草体贴地站在他身后,帮他捶背。
“你冯五爷今日来,却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溪草眸光一沉,话语斟酌。
“若是可以,爷爷不妨和云卿说说,或许我能替您分忧呢?”
陆太爷抬起头,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溪草心中一跳。
“是云卿逾越了。”
“不,你也不小了,爷爷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陆太爷示意溪草坐下,叹了一声。
“还记得你二伯母吗?她便是你冯五爷最小的女儿,今天老五便是为她而来的。”
冯玉莲?
之前明月楼宴与严曼青首次相遇,她便表示会择日带自己去拜会那位在别苑中养病的二伯母,可直到今日都没有成行;而溪草对冯玉莲的印象便停留在西厢书房中,书册里无意滑落的那张黑白照片上,那是一个五官秀丽的温婉女子,和严曼青当家主母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
只听陆太爷继续道。
“你二伯和二堂哥出事后,玉莲就一病不起,这些年一直住在别苑,不知不觉也将近十年了。老五的意思,玉莲在陆家无亲无故,想把人接回去。”
溪草愕然地抬起脸。
这话说得委婉。表明上是接回冯玉莲一个外嫁之女回娘家,可实际上却是间接点明她下半生的归宿。
不过站在冯五的立场也合情合理。作为二爷陆承宪的遗孀,唯一的子嗣又没了,冯玉莲在陆家可谓是最尴尬的存在。
可把她接回冯府,冯五爷百年之后冯家由冯玉莲的兄弟当家,要让女儿有个和美的未来,无外乎只有重新嫁人了,若运气好再得个一儿半女,不得不说也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冯玉莲这样的情况,放在前朝或许会立个贞节牌坊,一辈子便安分守己在夫家终老;可现在新社会,政府提倡男女平等,溪草也觉得把一个孀寡在家的女人一辈子困在四方天地,显然太过残忍。
怪不得两人谈不拢,也难怪老太爷会不高兴。
看孙女面色变幻,陆太爷便明白孙女已经听懂了。
陆家又不是养不起冯玉莲一个闲人,让她离开,陆家的脸往哪里搁?然而陆太爷也明白,这个家从前老大一家独大,现在看孙女的样子,老四也想分一杯羹,把无儿无女又死了丈夫的冯玉莲衬得极其微妙。
“老哥,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后陆府乃至华兴社,无论是大爷当家,还是四爷当家,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玉莲前半辈子已经够苦了,我实在不忍心让她余生夹在中间,遭受池鱼之殃。”
想起冯五说的,陆太爷重重一叹。
“云卿,我们老一辈,确实不行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杜文佩进来的时候,梅凤官已经走了,看溪草怔怔地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杜文佩一愣,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妆容已经乱了,眼眶发红,显是哭过。
杜文佩吓了一大跳。
“云卿,那个唱戏的欺负你了?”
这样称呼梅凤官,让溪草有些不高兴,不过思及她也是关心自己,这才语出不敬,溪草耐心道。
“其实,我和他曾经是故人,刚刚只是确定了一些往事,有些情难自控罢了。”
这句话,听得杜文佩瞠目结舌。
“故人?你是说你们在燕京就认识?”
溪草点点头,避重就轻道。
“只是那时候世道太乱,后面阴错阳差又分开了。不想在雍州重逢,本来我并没有打算和他相认,没想到他却认出了我……”
尽管溪草轻描淡写,不过杜文佩内心已是澎湃难平,看着溪草面上无意识浮出的微笑,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杜文佩心中警铃大响,脱口就道。
“云卿,你们现在的身份天壤之别,他主动和你相认,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年头,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女人,还有一些不择手段的男人,不得不防!你以后断不能再和他来往了!”
杜文佩的反应让溪草大为惊讶,不过转念想想她虽然受过新式教育,可在婚配方面却极为传统。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之所以喜欢陆铮也是因为自小家庭灌输,反正注定要家族联姻,早晚都要在一起,那不如早点尝试接受好了!
说不出哪里不对,不过溪草向来不崇尚这等先入为主的宿命思想。毕竟若太过执着某些皮面的东西,她自己还是个前朝格格,又该何去何从?
看溪草不吭声,杜文佩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一本正经道。
“云卿,听我一句,梅凤官这时候和你相认断不会是什么好事,你可不能被他利用了!”
尽管杜文佩语气不善,不过忠言逆耳,溪草明白她这是把自己当朋友。
“文佩,你觉得他会利用我干什么呢?”
这一次,换杜文佩语塞了。
两人地位有如云泥,况且溪草本身就对梅凤官有好感,要说他接近溪草只是为了叙旧,她是不相信的;可仔细一想,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溪草轻笑,好脾气道。
“梅老板的票友,除了你爷爷,还有督军府的老太太和大小姐,更不用说其他雍州内外的名流权贵。文佩,你觉得比起他们,我能为梅老板带来什么?”
看杜文佩接不上话,溪草话语诚挚。
“不过文佩,我还是谢谢你,这一切我心中有数,我会注意和他相处的分寸。”
尽管内心还是极不赞成,可杜文佩想起杜九对溪草的评价,逐也软和了语气。
“好,那你可答应我不能乱来!否则,我这不是帮你,而是害你!”
溪草点头,向杜文佩借来胭脂重新上了妆,这才告辞离开。
杜文佩亲自把她送到门口,溪草走了两步,忽然转身。
“文佩,我当你是朋友,这件事什么人都不能透露,便是言表哥也不行!”
才回到陆公馆,玉兰便上前禀告。
“小姐,早上你刚刚出门,有个自称督军府管家的打来电话,说过一阵子是督军府老太太的寿辰,邀请你去赴宴,而请帖也会在这两天之内送来。”
溪草一愣,忍不住再次确认。
“督军府,你是说沈督军?”
见玉兰点头,溪草面色有些复杂。
明月楼宴上,沈督军出手阔绰地送了那些礼物后,便再没有见面,也打消了陆太爷一家对其纳小的猜测;而后严曼青不死心,几次邀约溪草去督军府拜见老太太,都被溪草拒绝了;而上次陆荣坤被军政府关押,谢洛白打通关系,安排溪草与其见面,甚至后面她在监狱中自作主张击毙了那个背主的奴才,沈督军都没有追究。
以至于溪草还对二人的关系产生了联想,却苦于没有机会求证。
对,求证?!
溪草眸光一亮。
“只邀请了我?爸爸和陆府那边什么情况?”
“关于四爷,电话里对方只字未提;至于陆府那边,我就不知道了。要不小姐打电话去问问?”
溪草沉吟半晌,吩咐玉兰。
“让司机准备一下,一会送我去陆府。”
玉兰以为溪草是上楼换衣裳,可小半个时辰之后,溪草去而复返,竟还是穿着早上出门的那一套,不由讶异。
溪草在想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等钻进小汽车,还是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