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不是说,‘上天愿为比翼鸟,下地愿为连理枝’,这刘家大小姐对蒋家小郎一往情深,如今能了却一桩心愿,总是好的。”
溪草内心也惊诧不已。
想起西北有风俗为冥婚,若是身故前没有举行婚礼,无论男女都无法下地安葬。往常,一般走了过场,把身故一方下地安葬就行,可看蒋家小郎脖颈上鼓起的青筋,双目中毫不掩饰的怒火,可见不愿,难不成和自己的认知还有出入不成?
“婚礼过后,这新郎会如何?”
发现溪草没有似顾夫人一般一惊一乍,段夫人对她的好感更胜一筹,然说出来的话,却让溪草冰寒侧骨。
“刘家在这里设立了喜堂,定然是不会让新郎回去了。”
“不回去,段夫人……我有些不明白……”
听溪草艰难道出,万太太笑叹一声。
“无非是‘生同衾,死同穴’,蒋家小郎亦是重情重义的男子,真是让人可歌可泣啊。”
此言一出,顾夫人抖若筛糠。
“这是殉葬,没看出他不愿意吗?”
“什么殉葬,不过是蒋小郎见新婚妻子身故,伤心难过殉情罢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把一条人命交代在这里。溪草浑身僵硬,目光落到喜堂正中,被人强压着拍照的一对新人身上。
“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辞了。”
她无法接受一条无辜的人命就这样在面前丧生,奈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什么传统守旧,不过保存的是没落腐朽罢了,不知谢洛白被这样一群人扣住,会不会受什么奇怪的折辱……
想起谢洛白,溪草的脚步一瞬顿住,后悔自己的一时意气。
想到赠给潘夫人的礼物还未送出,溪草吩咐辛红鹤。
“十姐,劳烦你在这里再呆一会,等那边散了,把东西送给潘夫人。”
辛红鹤故作轻松地道了一声是,方才的一幕,让她亦是心有余悸,溪草于是看了侯副官一眼。
“让侯副官在这里陪你。”
“不不,要赖三吧。”辛红鹤连连摆手。
“我不过觉得瘆得慌,赖三从前天天和死人打交道,有他在,我胆子也大。”
溪草知道她是不放心让赖三单独跟着自己,可听到这句话,溪草忽地心中一动。
“三爷,你曾经和赵先生走南闯北,明白这些门道,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救蒋小郎一命?”
本是一句不抱希望的话,没想到赖三睁开懒洋洋的眼,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百个大洋?”
赖三摇了摇头。
“一千个大洋!”
一千大洋在雍州可以买一栋普通的宅子,赖三这胃口不小。
见溪草半天不说话,赖三收回手。
“赵爷举荐我这趟买卖,便是让我来挣钱的,谢少夫人若嫌贵,那就罢了。”
“不,成交!”
杜九为了杜文佩尚且放过樱草一家,她如果能救下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也算是为谢洛白积福吧。
溪草眸光幽湛。
“不过万事以大局为重,切莫打草惊蛇。”
连打了三圈牌,都以潘夫人大获全胜告终。
比起一开始毫不掩饰的坏情绪,现下,潘夫人嘴角也噙了一丝笑。纵是真性情,可谁不喜欢连连胡牌,只是整个冀城,能如此不动声色让人赢得熨帖的人寥寥无几。
潘夫人受不了她们蹩脚的牌艺和演技,于是才索性让人放开了打。
象牙牌被八只手一阵揉搓,潘夫人一边摸牌,一边弯腰让翡翠扣子的丫鬟给她点燃了一支烟。
“听说刚刚谢少夫人进来的时候,跌了一跤。这个刘府,我才出嫁几年,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怠慢了贵客。来人,把那轿夫拖下去打三十杖!”
翡翠扣丫鬟慢悠悠弯腰称是,却好半天都没有挪到门槛。她在等溪草拒绝,惯常有事相求,定是不会轻易惹事,做小伏低婉拒才是抬举。
哪知溪草轻轻摸出一张牌,似乎不合心意,慢慢扣在桌上。
“早闻潘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未出阁前便是这西北数一数二的好骑手,在治理内宅上也赏罚分明。俗话说,没规矩不成方圆,初来乍到便给潘夫人添麻烦,云卿很是过意不去,玉兰,拿五块银元给那位小哥,就当是治伤压惊钱。”
“治伤压惊?”旁边一位穿着团花烟青色比甲袄裙的太太丢出一张牌。
“谢少夫人这个说法新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过。”
这次轮到潘夫人摸牌,她摸起一张,捏在手中半天不动。
“这位是冀城边防司司长的夫人万太太。”
见溪草对万太太略一颌首,潘夫人笑道。
“听说谢少夫人在雍州陆家也很是了得,整个小公馆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句话,显是打探过溪草了,溪草看她丢出一张三万,飞速重新理了一下牌。
“一个小公馆,完全不值一提。不过做错了事,该罚就罚,该体恤也要体恤,这个规矩却不能少。”
“好一句,‘该罚就罚,该体恤也要体恤’。”潘夫人朝翡翠扣丫鬟扬了扬下巴。
“阿苧,就照谢少夫人说的去做吧。”
阿苧屈膝称了声是,接过玉兰递来的银元,自下去不提。
有了这个插曲,整个牌桌上的气氛也逐渐活络起来,另一个骑兵营长夫人段方氏,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溪草聊起来,话题无外乎都是初到西北的寒暄,溪草从前跟着额娘在各府中周旋,很是了解这些老式宅门出来的妇人的脾性,一句句说得滴水不漏,而话中又隐隐彰显自己眼界的宽广,家族的底蕴,优良的教养。
有道是先敬罗衣再敬人,当溪草准确看出段夫人手上戴的戒指乃是雍州时期的老货时,段夫人掩不住的惊叹。
“老段那个目不识丁的,只说是好东西,要说哪里好,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今日听谢少夫人指点明津,我真是茅塞顿开。”
溪草目光移在万太太珊瑚珠耳坠上。
“万太太这幅耳珰也颇具年头,看那款式,应该是宫中流出的御用之物。”
闻言,万太太唇角勾起。后宅女子生活无聊,盛装赴宴,除了不丢自家男人颜面,自也是要在所有高官阔太面前晒晒自己的好东西。
终于有了一个识货的点出来,万太太怎会不抓住机会。
她清了清嗓音,状似无意道。
“哎呀,谢少夫人眼光真毒。这耳珰乃是百年前家中女眷被封诰命,宫中的御赐之物,我出嫁时候,母亲送我当陪嫁,我还说等我的婉仪出嫁时传给她,不过小姑娘只喜欢那些什么法兰西的时装首饰,嫌这些东西老旧,一点都不识货。”
一番话,不但点名了自己显赫的家世,还让好半天插不上嘴的顾夫人顿时噤声。
顾铭恩的父亲,前雍州警备厅厅长顾维生被谢洛白所杀,逼得顾氏夫妇在雍州混不下去,无奈何才能远走西北。
她年纪轻,平素根本不喜与西北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打交道,在她看来,她们又封建又冥顽不灵,还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守旧优越感,实在恶心得令人反胃。
她的丈夫,顾铭恩也随她,直到谢洛白被潘代英扣在西北,顾铭恩几次进言要枪毙谢洛白示威,潘代英却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听闻溪草到了冀城,顾铭恩于是逼着夫人来应酬潘夫人,彻底了断溪草走枕边风救夫的企图。
然今日才第一个回合,顾夫人便被溪草噎得说不出话来,现下看她和三个西北老女人相谈甚欢,顾夫人怎么不急,怎么不恨。
“在我印象中,谢少夫人出生乃是雍州华兴社,而华兴社自陆太爷那一代,皆是泥腿子出生,谢少夫人这些知识,只怕不是从华兴社的土匪赃物中学来的吧?”
顾夫人话中的机锋毫不掩饰,注意到溪草目光一厉,顾夫人还暗自高兴溪草会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不想她却似笑非笑看了自己一眼,丢出了一张牌。
“顾夫人说得没错,不过只说对了一半。我外租家乃是蓉城谢氏,百年来也在燕京府为朝廷当差。虽后期迁至蓉城,家中的规矩却是一样不少。固然我姆妈年轻时候曾留洋欧洲,可百年沉淀的家训却从不敢忘,云卿有幸得以感受一二,却只是皮毛,让诸位见笑了。”
顾夫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勉强扯出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