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塞外曲

如此半年,那日师傅来看过他,转身离开时,他鼓起勇气拉住了师傅的手:“师傅,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您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不过是拉了一下手而已,师傅的身体却僵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师傅才把手抽走,带着他走出了洞穴。

过了抛尸台,从半山腰再往上,就是大明宫的第一道关卡,师傅似乎很熟悉雪山地势,带他在一个隐蔽处拜了拜,又带着他下了山。

他不解地问师傅:“师傅,为什么我们不回洞穴?”

师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给了他一荷包金叶子,在他脚下刻了“就此别过,善自珍重”几个字,转身走上了雪山。

教他流光剑法,熟悉雪山地势,他心里明白,师傅也是明教的人,或许是抛尸的时候动了不忍之心,才把他救回来,又教他流光剑法自保。

他恨明教,也感激师傅的恩情,国破家亡的少年,对着师傅的背影郑重地磕了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他四处学技,别的少年学的都是某某刀法、或某某剑法,他学的却始终是,杀人的方法。

后来,终于学成了一身杀人的本领,为了学到这些本领,也做过有违本性的事情。

也杀过无辜的人。

越来越难以入睡,每每睡不着的时候,他想的都是师傅在月光、星光下舞剑,教他剑法。

也只能想那一段。

那段之前,就会想起灭门那日,那段之后,独自学艺的这些年,更是不堪回首的黑暗和血腥。

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少年甚至妄想,若有一日他荡平了大明宫,师傅会不会回到他身边。

师傅那么良善的女子,一定是被逼无奈才入了明教的吧。

他此生唯一的痴心妄想,上天亦或许会垂怜吧。

后来,他果真血洗了大明宫,师傅却没有出现,只有明教的圣女,为了给西逃的余孽拖延时间,在大明宫兜兜绕绕给他设了许多小机关。

活捉圣女,比起手刃教主来得还要麻烦。

最后,他几乎是恼怒地持剑砍进大明宫深处,那设了机关捉弄他的人,平静地背对着他对镜梳发,镜中女子眉眼和善、青春不减,依然是十岁那年,看着他受刑时的样子。

他恨极了她当年的无动于衷,故意让她赤脚走过污秽之地,逼她在酒馆跳艳舞,可无论他怎么对她,她的眼眸永远都是平静如水中含了几分怜悯。

那样的眼神看向他,仿佛他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唯有每次明教教众被杀时,她眼里才会现出几分悲色,他就看得更怒。

现在,白衣佳人在月下舞剑,正是他心里念了多年的白月光。

上天成全了他的痴心妄想,是他自己,让明月照了沟渠。

圣女停了下来,手中的剑笔直地横在周望北颈边,似乎有几分遗憾他没有出剑:“城主多年不使流光剑法,可是生疏了?”

守卫们如梦初醒,拿住了女使,又纷纷持剑指向圣女。

周望北怔怔地看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欺师灭祖的无情无义之人?”

圣女把剑从周望北颈边拿开,摇了摇头:“我救你,不是要你回报我的。当年圣使杀你全家,为的是光大我教,后来你血洗大明宫,是为父母报仇,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圣女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现出几分悲色:“唯有我救你,是不应当的……所以,我被你所囚,也是自尝苦果。生死有命,是我当初不该起了妄心”。

这么多年,无数个不能入睡的夜晚,无数次在阿芙蓉迷烟催生的梦境里,他想过无数次,见了师傅要说些什么,想问她过得好不好,问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可终于见了,她却说“唯有我救你,是不应当的”,周望北心里百转千回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圣女避开了周望北的眼睛,又想到了一事,叹息道:“阿芙蓉这种东西,用多了总是不好,我替你想了个方子,你今后可以配来试试,我们相识一场,过程曲折了些,权当收个圆满的结尾吧”。

圣女边说,边拿剑在楼兰王宫的大理石地面上认认真真地刻画,周望北如梦初醒,想去拉住圣女,窥视王宫已久的卫炼却早趁他意乱神迷封了他的穴道。

困住了周望北,楼兰王宫的守卫哪里挡得住天启王军,而那圣女,虽然流光剑法使得极美,内功底蕴却不深厚。

如此机缘巧合,卫炼终于把圣女劫回了京都。

明教圣女虽是被劫到京都的,到底医者仁心,她精心为皇后调养了两月,直到皇后顺利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皇帝大喜过望,问圣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选派了一队卫士,带着诸多赏赐,护送圣女回波斯。

圣女行经楼兰时,恰楼兰城主身染重疾,圣女终究不忍,留下为城主医治。

多年后,说起世上名医,再无人说明教圣女,只说西域有位楼兰城主夫人,妙手仁心,能生死人肉白骨。

在暗夜和杀戮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圣女可与星辰争辉的流光剑,大明宫的辉煌与崩塌,明教的血腥与罪孽,最终都化成了黄沙的一曲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