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好得出奇,肖焕穿着身薄棉服坐着玩游戏,出了层薄汗。煤翻开肚皮,两只前爪曲着,趴在肖老爷子身边打盹儿。
老人家倚在藤椅上晒太阳,困得眯上了眼睛。
今晚肖老爷子请所有肖家人一起聚餐,肖敬迟不赞同家族聚餐,太闹腾了,他怕老人家撑不住,但抵不住老爷子坚持。
刚才已经走了一波过来拜访的亲戚,肖焕作为个陪衬,自己窝在角落晒太阳。
这些过来打探的亲戚无非猜到坐镇的老爷子怕是要不行了,肖氏要正式换上新的一代了。不过借他们百来个胆子,也不敢趁这个时候搞事情。
名义上肖敬迟是代理总裁,实际上他早已掌权五年多。这五年内,清理了多少异心之徒,扩张了多少版图,那都是有目共睹的。
有人笑言,肖家运道好,好竹出了个歹笋,结果歹笋偏偏又出了个好竹。肖氏在老爷子手里名声鹊起,在偌大的国内站稳脚跟,却险些败在肖敬迟的父亲手里。
肖敬迟很少提到他的父亲肖正,关于他的信息,肖焕几乎都是从媒体报纸的大肆报道上得知的。
显然,肖敬迟没有个好父亲。肖正风流成性,花边新闻不断。发妻早亡,然而这并不能约束他,反而愈发过分,他甚至在肖敬迟母亲的葬礼上和女人厮混。
还正好被亲儿子肖敬迟撞见了。
肖敬迟从小看着老成,凡事都不上心,总是一副冷漠淡然的模样。
肖正抱着女人亲热时,真真被他那一眼看得背后出了层冷汗。可这小兔崽子是他儿子,他私心里觉得他个当爹的怕什么。
无所忌惮的后果,便是衣衫不整的肖正在葬礼被肖敬迟赶了出去,连带着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
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的亲身儿子赶出了灵堂。
肖老爷子立在上首无可奈何,他闭了闭眼,叹了声,却不去理会这件事。他这是在默许肖敬迟。
自此,明眼人都看出来肖家的地位分布,老子不如儿子。
葬礼上的风流韵事一经媒体的渲染加工,立马显得刺激又瑟琴。无良媒体还感叹道,肖正只要没人,不要肖家的大片江山。
肖焕在网上抠出这份八卦的时候,看得脑壳直疼。只看肖家现存的两口人,谁知道肖正是这幅德行。
肖正做的荒唐事难以描述,他为了讨情人的欢心,一掷千金,单独创办了家空壳影视公司。
影视公司的本质一眼看透,就是个拉皮条的地方。选秀出来的女孩子一到成年,谁没举办过成年人宴。成人宴,不是自家父母为了庆祝儿女成人举办的,而是由一群陌生的男人们不怀好意地张扬举办的。
哪个今天举办了成人宴,明天就上娱乐八卦报的头条。
好在那个时候肖老爷子镇着肖家,肖正只能在分公司里小打小闹。肖正做过的唯一对肖家有重大贡献的事,便是提供了一颗精子,生下了肖敬迟。
可惜,肖敬迟在母亲葬礼当天正式与他决裂,父子两势如水火。
肖老爷子见肖正没什么大出息,重心便转移到肖敬迟身上。因为肖老爷子从中调和,父子关系没那么争锋相对,极少数场合会互相忍让,不得不同框。
直到肖正去世,两人似乎也没有和解。
摸着煤球背上刺刺的黑毛,肖焕觑眼看来来往往的肖家亲戚。老爷子象征性地和他们寒暄,大多聊不到一刻钟,他听得都困了。
迎春花枝条抽长,嫩黄色的花苞打在细细枝条上。它们团在墙角,沐在灿烂的日光下,择日开花。
太阳晒得肖焕面色发红,有些热。他脱了身上的薄棉服,里头套着件淡蓝色的针织毛衣。连帽毛衣做成了简单的卫衣样式,胸口处绣了个粉嫩的桃心。
肖焕把衣服挂在老爷子的藤椅背上,“太爷爷,您热么?”
申城地处南方,偏南,却不是最南。一年四季分明,夏有烈阳,冬有初雪。可春季来得短暂,秋季过得迅猛,还没尝到什么滋味,便没了。
比如现在,处在冬春交界处。前几天还冷风刺骨,湿寒得要命。这会儿却见天儿热了,过两天还是冷。
肖老爷子穿得多,厚厚的一层羽绒服套在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肖焕觉得这也太热了吧,便说:“要是热的话,就去屋里换件单衣。”
“我坐着不动,不热,这太阳啊晒得舒服。”老爷子坐了起来,“你坐过来,太爷爷跟你说几句话。”
肖焕依言坐过去。
老爷子的声音带着久经人事的沧桑,他双手搭在膝上,手上不复年轻的皮肤皱皱巴巴,骨节处尤为显眼,岁月的痕迹最重。
“阿迟打小便是我的骄傲,比他那个没出息的爸好上千百倍,所以我对他要求最严格。常言都说,隔代亲,可我和阿迟也没有多亲。”
肖焕努了努嘴,“太爷爷,小爸爸其实心里很在乎您。”
肖老爷子笑笑,年迈浑浊的眼里清明,“小焕,先听我说完。”
肖焕点头,闭上了嘴。
“大约是我对他太严格了,看看别家的小孩子,哪个受过他这种苦。那时候我还没现在这么老,野心太大,能力却配不上野心,自己没做的事便格外希望自己的后辈能做到。”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强压在阿迟身上,阿迟表现得越好,我给他的任务越重。”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我自己忙,也不顾他才那么小,肩上的承受力也就那么大。阿迟从来不说,我就觉得他可以。”
肖焕静静听着,憋着不插嘴。
“阿迟就这么个性子,不知道随了谁。我们肖家是欠他们娘二两的,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现在也不在了,就是不知道阿迟心里面放下没有。”肖老爷子注视着肖焕,“你爸爸肖铭和我合作过一段时间,后来没继续合作,他就去开发房地产了。”
肖焕垂头,望着自己的掌心。
老爷子道:“我也没想到他会选择那一步,难为你了,孩子。”
肖焕摇摇头。风吹在嘴唇上,有些干。
“于情于理,我都得去看看你父亲。但当时我忙得满世界转,就让阿迟代我过去。谁曾想到,他把你带回来了。”肖老爷子笑笑,“你那时候十来岁,胆子小的连煤球不如,躲在阿迟后面,红着眼睛到家里来,像只白毛红眼怕生的小兔子。”
听到这比喻,肖焕想反驳,却发不出声来。
老人继续道:“我这辈子就带过两个小孩子,一个是我那入土的儿子,一个就是阿迟。我儿子都是我老伴儿带,我平时就负责教训他,他太不像话了。”
“阿迟偏偏与他相反,我想和他谈谈都没话说,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你是我们家里最正常的小孩子了,娇气爱哭挑食,但很乖。”
“你刚来不适应,阿迟就哄你,买糖给你吃。我这个孙子以为小孩子都爱吃糖,结果你不吃。他还学会了变魔术给你看,那魔术变得可假了,但你就吃这套。”
“没过几天,他和我说,他想收养你。太爷爷说句不好听的。当时我不同意,哪个刚刚二十的男人带个小孩子。孩子多麻烦,我的意思是让他出了你的抚养费,放到别人家去养。”
“换到阿迟不同意了,他坚持要收养。”
“我也没办法,便打算把你收养在肖正的名下。可他们父子两就没哪天和颜悦色过,肖正直接拒绝了。”老爷子想想好笑,语气轻松,“这可怎么办,总不能把你放到我名下吧,那你辈分可就顶天了,阿迟都得喊你叔叔。”
肖焕扯出个笑容来。
老爷子顺一口气,缓缓说:“折中了一下,我本来打算把你过继到远房亲戚名下,人留在身边养。但我们肖家那些个亲戚,没几个是吃素的,各有各的心思。几年前政策没这么紧,阿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户口居然落了下来,还在他名下。”
“这样也好,你的事我没再继续干预。自从阿迟母亲过世,他爸爸又在葬礼上闹出了那种事,阿迟仿佛没了人气。他本身就是很难猜出心思的孩子,少言寡语,那之后话更少了。我心里头担心他想不过来,想不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后来你过来,他好像有了伴儿,常常陪你玩,逗你个小娃娃。虽然话还是不多,到底和人的互动多了。老头子说句自私的话,要不是这样,你大概不可能落在阿迟的户口里。不过现在我瞧着挺好,小焕也算是我重孙子了。”
肖焕低下头,“我知道。”
他不是真正的十六岁的无知小孩儿,他是成年人,自然明白其中的考量。
肖老爷子抿了一口茶,茶香淡淡,“谁知道阿迟前些日子心血来潮,又把你的户口迁了出去。我们肖家这边的亲戚不中用,他便把你迁到你父亲那里。前两天我脑子不大清楚,昨天才看过资料。你迁过去的那家人已经过世,很稳妥,没什么后顾之忧。”
他摸了摸手边的茶宠,长久的茶香熏染,它也带上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我是不明白阿迟的意思,当初都落到他户头上了,怎么就想起来这一出了。说句心里话,我以为是你长大了,不好管教,阿迟心里有了芥蒂。现在看着并不是这回事,哎,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是看不懂。”
肖焕自己心里同样疑惑,他皱了皱眉,“太爷爷,我也不太清楚。我也问过爸爸,他让我别多想。”抿了抿唇,肖焕又说,“其实吧,我心里有个合理的猜测。”
肖老爷子来了兴致,一老一小难得这么交心,“什么猜测,说来我听听。”
肖焕面上一红,在老人家面前搬弄肖敬迟的是非,真是不符合他肖焕的作风。
“就是爸爸啊,好像有了喜欢的人,他貌似正处在追求的阶段。这个我能理解的啊,人家单身的优质女孩子大概在意他年纪轻轻就有小孩子,所以他就把我户口迁出去了。”
肖焕摸了摸耳朵,“之前爸爸还像我道歉来着,只要他说了这事,我肯定赞成啊。不过小爸爸似乎不想和我谈他喜欢的人,大概怕我别扭吧,其实我接受能力可好了!”
肖老爷子笑开了,“阿迟都有喜欢的人,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
肖焕不大好意思在老人面前一个劲儿地聊这种话题,“公司员工谣传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不过我个人感觉还没有,他也没怎么出去约会。”
肖老爷子抚抚手,“那阿迟得抓紧,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吸引了我们家阿迟。”
“应该是个挺好的美女吧,等他们在一起了,我们就能见到了。”肖焕盯着茶几上的紫砂貔貅茶宠道。
这茶宠做得精致,身上的长鬃卷起,毛发浓密,看着凶猛异常。唯独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竟然有些呆萌,莫名让肖焕想起来卧室里那只巨大的海绵宝宝,那眼睛也是瞪得大大的,占据了整张脸不小的面积。
“那就好那就好,老头子我还没想到阿迟这么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倒是担心他那个性子不讨女孩子喜欢,即便结婚了,夫妻两也是相敬如宾,没什么交流,和形婚没什么区别。”肖老爷子端着茶拖,放松极了。
肖焕跟着笑。
老爷子还是挺了解自己孙子的性格,一般情况下肖敬迟闷得要死,就算你在耳边嘀咕半天,他指不定一句话都不回。
可是他又张好脸,还腰缠万贯,性格上这点小瑕疵完全可以忽略,不知道多少女孩和女人喜欢他。至于受不受得了肖敬迟的闷,这就不得而知。
肖焕无所谓地想,这将是他未来“继母”面对的最大问题了。不过人家都能让冷漠肖敬迟倒追去了,这点问题肯定不在话下。他看好未来这位未来“继母”。
肖焕道:“太爷爷,您也太小看他了。小爸爸去我学校开个家长会,我班上的女同学见了他,都悄悄说他长得帅。”拖着下巴,慢吞吞地说话,“现在的女生好像都喜欢什么奶油小生,要不就什么冷面男神。”
肖老爷子呵呵笑,“说得也是,就怕阿迟不动心。这要是动心了,哪个女孩儿不喜欢,他是我孙子,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这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肖焕一听这话,就知道老爷子在布置自己的后事。
他本来打算大早上一起来就把红包送给老爷子的,结果起晚了,一觉睡到自然醒。
再之后,肖家的亲戚陆陆续续光顾,他都没找着机会送出去。
老爷子这丧气话一说,肖焕便猛然想起了这事。他站起来,手伸到搁在藤椅上的薄棉服,翻了翻口袋,摸出那简陋的小红包。
“太爷爷,这是我包给您的红包,祝您新年快乐,健康长寿。”肖焕笑脸迎人,黑亮的眼睛仿佛闪着光。
肖老爷子接过来,“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两都是好孩子。”他把红包收起来,眼里黯了黯,“谢谢,不过老爷子我心里有数,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