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
帝心难测深似海,一袭皇袍拂衣去。待天子由侧殿离开,群臣陆续摒着笏板站起身来。
“陛下这是何意?”
“我也不明白呀。”
“以陛下的谋略,应该早就能穿李常安的图谋不轨,为何就是迟迟不肯发兵呢?”
“哼!我想定是那妖妇迷惑了陛下心智…”
“郭将军小心祸从口出,天子内事,哪是做臣子可以妄言的?”
“我也有哪句说哪句!哪来的妄言?”
“我赞同郭将军的说法,若非那妖妇,以陛下之圣明,岂能让那李常安活至今日?”
“一群莽夫。”
“……”
群臣起身稍微整理官袍,几位武官围在了一起,首先谈论起来。只是他们话还没谈几句,原先跪在文官队伍靠前位置的一位中年长须官员,便迎头给他们痛骂去了一句。
武官之中,被人称为郭将军的勇猛男子,顿时不悦。虎眼大瞪,虬须顿立,叱喝道:“柏纵,你会说人话吗?”
“本官已经在说人话了,只是你听不懂而已。”长须文官不以为然,抚长须,高扬头颅轻说道:“君臣有别,天子帝心,安是汝等莽夫能够揣度?幸好汝等只是行军武将,若掌内政笔墨,早就被拖出午门斩首咯。”
“柏纵,此言差矣。”
原先上朝时,跪武官上首的一位老者闻声走来。
鬓发花白,皮肤枯黄,此人少说也有六七旬年纪,只是炯炯有神的目光,以及稳健的脚步,却让人觉得他正值盛年。他像长辈教导晚辈般,轻轻拍了拍长须文官的肩膀,和声说道:“自古以来,武掌兵文掌政,两者皆为天子臣下,皆为国运分忧,不存在你说的道理。”
长须文官不敢反驳,双手把着笏板,诺诺鞠躬:“大司空所言甚是,下官受教。”
老者收回手掌,和笑道:“好呐,你我同朝为官,不必多礼。刚才你说郭淮他们言之有误,我想凭你之智,应该是已领略圣意了,对吧?”
长须文官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大司空过誉。陛下乃百十不出的圣明君主,下官仅是月光下草芥一株,有何德何能领略陛下之大志呀?”
本来就不悦的郭姓猛将,听闻长须文官说他自己也不晓得圣意,更为不悦:“柏纵,你耍人好玩是吧?自己脑子不好使,还敢出言不逊?”
长须文官伸起一手扶着长须,藐视般撇去郭姓猛将一白眼,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不能领略陛下圣意,并不代表我柏纵看不见天下大势。”
“呵,就你能看到,难道我们看不到?”
“这话你倒说对了。”
“……”
长者似乎从长须文官的这句话中听出了深意,他不着痕迹地扫去一眼四周那些正在几人一团交谈着的文武官员,而后伸出手来指着金銮殿门外,笑说道:“此处太吵杂,你们随我到殿外再述。”
“好。”
长须文官心领神会应一声,不再扭捏,与以郭姓猛将为首的一众武官,簇拥着老者走出大殿。越过殿门,走下白玉雕砌的朝圣石阶,一路在走出数百丈来到金銮殿外广场的中段,老者方才停下脚步。
“柏纵,眼下四处再无外人,你可以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吧?”老者笑问道。
“大司马叫到,学生不敢有瞒。”
长须文官说着,转眼看向老者身后的郭姓猛将,斥道:“先前郭淮在朝堂之上的劝谏,实在是愚蠢至极!”
“你什么意思?”郭姓猛将瞪虎眼,质问。
长须文官不加理会,斥说道:“陛下乃当世雄主,以他的雄才伟略安能不知,征讨南域,可安国运之理?此为,你愚钝,看不透帝心。当今天下看似盛世太平,你就以为真是盛世太平了?李常安筑高台,祭先灵,剑指长安,他身后若无依仗,会敢这么放肆?此为,你愚蠢,看不清形势。懂么?”
“这…”
被人当众痛斥愚蠢、愚钝,郭姓猛将哪忍得住性子啊?但就在他作势就乍起时,老者伸起一手便挡在他身前,阻止说道:“莫扰。”
老者转眼再看去长须文官:“你以为如今是何等形势?”
长须文官藐视郭姓猛将一眼,而后在看着长空之上的云卷,感叹着继续说道:“现今大唐看似盛世,实为乱世。所以,乱世当中无论为君为臣为将,更应该步步为营。”
“何为乱世?”老者问。
长须文官道:“乱世始于旧疾。”
“当年那位太傅战败,遁入北茫,秣马厉兵二十载,早已成大势,无时无刻不在虎视中原。他才是陛下心目中真正的猛虎。而南域李常安,最多只能算是一条恶狗。虽不知道他身后依仗如何,但这十数年来陛下时刻皆有提防,凭他手面上的根基与兵马能自保尚属难得,还想要剑指长安,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话。而你郭淮,居然劝谏陛下倾半国之兵,不守都郡,不防猛虎,而去攻打一条狗!”说到这里,长须文官嗤之以鼻地摇摇头,逐字逐字地说道:“君之愚,吾辈汗颜至极。”
“哼!”这下郭姓猛将是真忍不住怒了,暴喝道:“你才是迂腐之见!逆贼当前,管他是狗是虎,难不成不打啊?”
长须文官看都没看郭姓猛将一眼,依旧看着长空云卷,深沉地肯定道:“没错,就是不打。因为无论狗还是虎,他们都不是陛下最大的敌人。”
“那陛下最大的敌人是谁?”郭姓猛将身旁一位官职较低的武官插话问道。
“呵…”
长须文官意味深远地一笑不正答,而是绕着弯子,笑说道:“乱世妖孽多呀。北茫有猛虎,南域有恶狗,北邙关有黑蟒,东洲有狐狸,西域有群魔乱舞,先行山脉里还藏着条看似无欲无求的银蛟,这些都是看得见的。而我们脚下的长安城则为大唐真龙,只是这真龙的巢里却一直盘着条更大的老龙。你说,谁才是陛下最大的敌人?”
“……”
长须文官话罢,诸位武官顿时一愣恍然大悟,但紧接着又是眉头一皱,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了起来。
“哈哈。”
就在这时,被长须文官恭称为大司马的老者,哈哈笑起:“贤侄不愧是翰林状元,一言便能道破我等粗人看不见的玄机。”
长须文官连忙收回目光,朝着老者恭敬作揖:“大司马实在过誉了,下官只是懂点策略,真才实学不及大司马万一。”
老者欣慰点点头:“你不必过谦,文略乃你所长,你当得起这赞誉。”说着缓了缓,老者换上了一副深沉的气韵,压低些许嗓音,细声再道:“既然你已经看破玄机,想必心中已有助陛下安国剿敌之策了吧?”
长须文官微微抬头,不着痕迹地靠近老者身肩些许,同样压低嗓音,说道:“陛下之圣明,无需下官献策,早已运筹帷幄。”
“哦?”长者狐疑一声。
长须文官再压低三分嗓音,道:“大司马可还记得,八日前陛下对北邙关那位的封赏,以及今年国考的安排?”
老者细细回忆片刻,道:“记得,此有何深意?”
长须文官阴险淡笑。
“驱蟒噬狐逐狗,放虎搏龙屠蛟。挟持四方禁脔,方可鲸吞天下!”
“……”
一话罢,此间再无话。
唯数道你知,我知,心知之狡笑…
笑,终有歇。
天上高飞之信鸟,则延绵不息。
纵使地上便是天阙,拥有至高无上之威严,但亦难止住它们欢拍的羽翼,在九天之上藐视你的身影。
随信鸟北飞,皇宫再北去七百余里,为东城边界…
此处,山林茂密,山中多为高大的赤柏树,山峰从高而低由四面汇聚成一谷,谷中建有参差宫阙数百间,白的石砖墙,褐的瓦砖顶,每栋间数层,每层前后皆开数窗门,与京都别处富丽堂皇的楼宇甚不一样,是更显雅致。谷口立一高耸牌坊,牌坊中央有一牌匾,匾中上书红漆二字…
“翰林”
翰林,盛名也。
虽不及长安城四座最著名的建筑之名盛,但也仅仅只差之丝毫。古往今来,儒生士子如同朝中大臣一般,亦分文武。文儒者,理法治国,以百姓安乐为盛世之道。武儒者,策论定邦,以皇权律例为传世根本。两者核心皆为定国安邦,其实并无太大出入,区别仅仅在于思想上的分歧尔,就更无高低可比。
只是,有分歧,便会有纷争。
文儒与武儒之间的争斗,可半点都不输于修士江湖中的杀伐。常言道,刀枪伤人可见血,笔墨杀伐于无形,历朝历代更替的背后,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们的影子。而其中,文儒和武儒最具有代表性的两处鼻祖门庭,则更被前朝帝王赋诗;天下文士拜问天,治世策论出翰林。
此处,便正是与岳阳问天阁齐名的…
京都-翰林院!
“啪啪啪…”
数只雪白的信鸽,逐渐缓下拍翅的力度,在高空滑翔徘徊数周,缓缓降落在院中东北侧,一栋普普通通的楼宇外。越过打开着的柳木窗摆,轻巧地飞入屋内…
随鸟看入,一片雪白…
雪白的帘幕,雪白的纱带,雪白的屏风,以及一位雪白的女人。白发、白衣、白袍、白肤,白得凄惨,不带一点异色,就连她双目瞳孔都是白森森的,很是吓人。
天底下,能白得如此吓人者,唯有…
纯阳宫-余悠然。
“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