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紧密追随小皇帝的雪色坐骑,以惊人速度狂奔于山林间。
忽然,小皇帝尖声大叫:“你!你不就是……?”
余人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却见那银白色流云纹窄袖骑装一晃,小皇帝毫不理会身后奔腾马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这下全无征兆,教所有人猝不及防,连勒马、调转都来不及!
眼看刚满十三岁的小少年跌落,下一刻便要命丧于烈马轮番践踏……
队伍中段飞掠出一青白身影,以迅雷烈风之势,抱住刚好着地的小皇帝!
那人当机立断,单手一撑地,二人身姿交叠腾空,于千钧一发之际,避过尾随的几匹马,继而如旋风般,稳稳落在后方赶来的赤色骏马之上。
在场所有武官、侍卫和内侍官,无不吓得心跳抽离。
难以想象,若非此人应变迅速、挺身而出……小皇帝的命能剩几成!他们是否活得过今日!
众人纷纷勒住缰绳,飞身下马,围拢后才震悚发觉,不顾一切扑来相救的,居然是他们眼里的文弱书生——霍二公子!
此情此景,恍如幻觉。
在大伙儿印象中,霍家男儿世代习武,唯独文质彬彬、俊美儒雅的霍睿言是个异类。
宫中传言,此人几乎隔日进宫,挖空心思逗小皇帝开心。
文官们倒无多少怨言,但武臣们私下没少说闲话。
他们取笑霍家二公子虚有俊美皮囊,只懂阿谀奉承,投机取巧,靠小手段谋取圣上恩宠,远不如其兄长英武。
惊险时刻,目睹霍睿言临危不惧,果断出手,救小皇帝于危难,为人所不能,武功之高超乎想象,素来直爽的武臣们无不动容,均有感恩与愧色。
一时间,搜捕刺客的、高声催人回去宣太医的、围上来查看情况的……乱成一团。
淡薄日光漏入春林,霍睿言回马下地,青衣素淡,腰背如孤松挺立,轮廓分明的俊容保持一贯镇静。
长眉凛然,亮泽如星的眸子,火光灼灼,泄漏他心底的焦虑。
他本就容姿独绝,紧拥银白骑装、双目紧闭的小皇帝,脸上越发显露的着急与关切,惹人遐思。
霍睿言懒得管他们的复杂眼神,立即将宋鸣珂挪至安全区域,检查有否受伤。
除去蹭了点泥沙,她身上无任何血迹与污渍。
饱满额头薄薄渗出细汗,秀眉紧蹙,两眼闭合,嘴唇翕动,如像坠入可怕噩梦。
“陛下!陛下!醒醒!”余桐等人同时呼喊。
宋鸣珂置若罔闻,双手意欲挣开霍睿言的怀抱,嘴上喝斥:“放肆!”
霍睿言微露尴尬,倒抽了口凉气,暗叫不妙!
此症状,并非晕倒或被暗器所伤,更像是……中了毒或蛊?
好端端的,怎成了这模样?
究竟看到或想到什么,才会从急奔的马上摔落?
环顾四周,草木青绿,风景宜人,并无异样。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回去,找个安静场地,好好诊治。
只有确保她性命无碍,才能查个水落石出。
霍睿言有了决断,可他无官无职,如何发号施令?
恰好此时,一小队人马护送宁王宋显维追了上来。
宋显维年仅十岁,小驹跑得慢,一听说出意外,加速赶至,边落地边高声询问:“出事了?”
霍睿言如窥见一线生机:“圣上昏倒了!恳请殿下允准,暂停狩猎,返回行宫,以免耽误诊疗。”
宋显维与霍家兄弟交好,未及细想,一一听从霍睿言的建议,指挥部下撤离,又留下半数人马核查周边情况。
旁人知霍二公子深得小皇帝宠信,又见他奋不顾身救驾,均无异议。
霍睿言抱着宋鸣珂,翻身上马,促马折返。
即便拼全力飞速疾奔,来时路仍显得尤为漫长。
颠簸间,怀中的宋鸣珂时不时蹦出几句话,起初含糊其辞,听不大真切。
直到她骤然大喊“哥哥”,霍睿言大惊,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
若被人听了去,岂不发觉端倪?
然则,宋鸣珂处于混沌状态。
她不停扭动,一张口,狠狠咬在霍睿言的手掌边上,死死不松口。
痛感自手蔓延至心头,远远抵不过如绞心痛。
他的小表妹,遭受过什么?
用力圈紧她的娇躯,他俯身贴向她耳边,以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小声劝慰。
“晏晏,撑住!”
宋鸣珂闻言,牙齿力度瞬间放松,缓缓张口。
她依旧未睁目,晶莹泪水从眼角落下,滑过腮边,仿佛落在霍睿言心头上,烫灼得他浑身一颤。
更教他惊悸的是,她檀唇低喘,勉强挤出一句话。
“谢谢你……表哥。”
“啊?”霍睿言大为惊奇,她历来只唤他“二表哥”。
她唇畔轻轻一勾,喃喃道:“来生……再会。”
来生?什么来生再会!她、她不行了?
“不——!”
他霎时间失去思考能力,再难控制,喉底迸发一声悲怆怒吼。
…………
大队人马气势汹汹抵至大帐前,霍锐承及手下也火速赶到。
饶相等留守者已接到急报,与几名老医官满脸焦灼,一拥而上。
所幸,宋鸣珂并未像霍睿言所担忧的那般虚弱,她气息如常,只是迟迟未醒。
霍睿言救人心切,未作他想,正准备下马,不料余桐一拦。
“圣上不喜外人触碰,还需请元医官前来诊治。”
他作为最得信任的贴身内侍官,从东宫便一直随小皇帝左右,医官们微怔,凝步不前。
饶相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若有延误,谁担当得起!”
霍睿言乍然一惊,暗骂自己大意,插言:“饶伯父!大帐非诊治之地,还请容许小侄带上元医官回殿。”
他改口称其“伯父”,硬生生搬出父亲定远侯与饶相的交情。
饶相错愕之下,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快快快!那元小医官跑何处了?还不赶紧去找?”
当一群人涌出要寻人,凉棚方向急匆匆奔来一瘦削的苍色影子,正是元礼。
霍睿言高居马上,清楚看到元礼神色惶恐,脚步趔趔趄趄,险些被石块摔倒在地。
“让一让!”
元礼挤开数人,拉过宋鸣珂的手腕,三指号脉,颤声问:“可有伤着了?”
霍睿言暗觉他的惊慌不似作伪,但其眉宇间稍纵即逝的愧疚与侥幸,教人起疑。
宁王宋显维大眼睛圆睁,连连追问:“元医官!皇帝哥哥到底怎样?你快说呀!太吓人了!”
“殿下请放心……是瘴气。”元礼似暗暗舒了口气。
此言一出,随行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与霍锐承异口同声:“哪来的瘴气!”
其他武官也面露不屑,纷纷插嘴。
“咱们一路密切守护圣驾,未感觉有瘴气……”
“元医官弄错了吧?此乃皇家猎场!开什么玩笑!”
饶相细观余人无碍,皱眉:“怕是元医官资历尚浅……请贺医官使速来诊治!”
“饶相爷!”余桐坚持己见,“为免圣上醒来不悦,还望交由元医官全权负责。”
他年方二十,五官端正,气度不卑不亢,虽是请求,语气却不容置疑。
众所周知,余桐作为御前内侍,本是个极擅长察言观色的聪明人,此番屡次反对当朝丞宰的观点,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捏一把汗。
霍睿言对元礼持怀疑态度,但他信得过余桐,附和道:“此地不宜久留!元医官,请!”
宁王以霍睿言马首是瞻,听他这么一说,以亲王身份下令,即刻回行宫。
饶相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小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皆对元礼表示认可,他无从推拒。
霍睿言没工夫安抚饶相,抱了宋鸣珂,一夹马肚,直冲向前往延绵宫阙。
他一日之内,抱了她两回,心情全然相反。
先前是羞赧甜蜜,此际……胆战心惊。
她一人的安危,维系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倘若身份被揭穿,“长公主冒充兄长当皇帝”一事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皇位保不住,整个谢氏家族、霍家,将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霍睿言不晓得,行宫之中、朝野内外有哪些人夙夜盼望小皇帝倒台。
他只知,从宋显琛得怪病时起,悬在天家兄妹二人头上的利刃,从未挪移。
去年在青楼外窃听到几句似是而非的议论后,他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终究没查出蛛丝马迹。
——无须忧心,咱们有杀手锏。
——这么说,阿栩已到位?
霍睿言反反复复念叨这段对话,眼见宋鸣珂一年来安然无恙,他差点认为,那夜所见所闻,全是一场梦。
莫非对方……久候多时,为的是今日这一击?
…………
金乌坠落,暮云合璧。
保翠山行宫的重重楼阁在黄昏暖光下,平添肃穆之感。
风过处,杏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浅粉雪白,美则美矣,片片尽是幽怨。
闻讯而来的安王宋博衍、定王宋显扬、晋王宋显章,被霍锐承带人拦在殿阁之外。
“你们这帮毛头小子!怎么伺候的!竟害圣上中了瘴气!还摔落马前!”
安王一改往日慈和,怒发冲冠,疾言厉色。
“王爷息怒!”众侍卫齐齐下跪。
“别拦着本王问候圣安!”安王不好让部下与御前禁卫军对抗,捋起袖子便要往里闯。
霍锐承一个箭步挡在门口,抱拳道:“王爷,请稍安勿躁。”
他受霍睿言叮嘱,不可放任何人入内,免得扰了元医官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