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马车之内,活泼小女娃伪装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稳少年则打扮成娇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对,各自尬笑。

车轮滚滚驶向蜿蜒山道,宋鸣珂拨帘,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锦绣斑斓,已和初临时的银装素裹大不相同。

遗憾兄长病情竟无丝毫起色。

“元医官,他……”宋鸣珂在称呼上犯难。

“长公主为先帝离世而悲痛,为自身苦难而积郁,如李太医所言,棘手。”

元礼骤然改称宋显琛为“长公主”,且嗓音轻柔得如像女子,宋鸣珂倒佩服他的细心。

毕竟,护送他们上山的卫队并不知晓内情,倘若碰巧被听见,大为不妙!

低叹一声,她小声道:“委屈元医官打扮成宫女,往后还望多费心。”

“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他语气凝重,又顿了片晌,“至于打扮成宫女,谈不上委屈,微臣早已习惯。”

宋鸣珂汗颜,莫非此人有异装癖?

“微臣从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间有六年以煎药婢女身份,在李太医府中学医。”

“……”

宋鸣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无违和之感,原来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个男儿,何以非要冒充婢女?还演得如此之像?为躲避杀身之祸?

元礼淡笑续道:“这两年男子特征愈发明显,且追捕风声渐不可闻,才敢以男子面目,进入太医局学习。”

“为何要对朕坦诚?”

“只因陛下,远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与长公主的不易。”

元礼嗓音温润,略带低醇,隐隐透出几分相惜之意。

余下种种情绪,数尽淹没于一对沉静眼眸中,藏而不露。

未留心他微小的变化,宋鸣珂绷紧的心弦,在那一刻稍松。

她浅浅一笑,与元礼聊起五族境内状况,沉闷气氛便在轻声问答中消散。

…………

翌日上朝,宋鸣珂在朝会上提出,赵太妃玉体欠安,定王暂不就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宋显扬既惊且喜,欣然领命。

然而,宋鸣珂补了句:“既留京尽孝,该放下俗务。”

宋显扬执笏躬身的身子一僵,而安王的眉梢也极快掠过凛然。

宋鸣珂正色道:“定王所监督的城防与修正河道要务,分别交回禁军统领与工部全权主理。”

“臣领旨。”左右相关文武官员同时出列。

“朕登基前,曾在京城街头遇刺,至今未能抓捕刺客。虽说巡防漏洞已填补……”

宋显扬只道小皇帝要将“谋害储君”之罪算在自己头上,不由得汗流涔涔,撩袍而跪:“陛下!臣监管不力!甘愿受罚!”

“此事已翻篇,定王不必自责。朕的意思是,加赐定王两队府兵,如无旁的事,只需在定王府与太妃的延福宫走动。”

宋显扬不知该喜该怒。

喜的是,小皇帝不追究他的疏于职守。

怒的是,他的职权全数被剥夺,被对方以“保护”名义监视着。

他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还得装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词。

宋鸣珂端量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从他竭力隐忍愤怒与失落的情绪中觉察到一个事实。

上辈子,宋显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显扬根本没对手,所以越加跋扈。

今生,他处处受制,怕是难获翻身机会了。

退朝后,殿外细雨未停,内侍们步履匆忙,以伞护送朝臣前往殿外楼阁歇息。

宋鸣珂自后殿行出,透过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帘,远望宋显扬雨中伫立的身影。

那轮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雾中,前生的嚣张猖獗,仿佛只存在梦中。

宋鸣珂秀眉轻扬,念及削其职务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她暗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决断而骄傲。

前世,她幼时与两位表哥十分亲近,因兄长死于定远侯府的广池内,其后七年,她刻意遗忘霍家的种种美好记忆。

重来一世,有关霍锐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处中得以重建。

是时候为他们二人考虑前程问题了。

宋鸣珂回书房后,瞥见上贡的一套文具,白玉笔格、笔床、湘竹笔筒、官窑笔洗、牙雕笔觇、松烟老墨等一应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时高兴,命人连同壁上一张精制雕弓,即刻送去定远侯府,赐予霍家两位表兄。

刘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权限,当日便大张旗鼓下赐恩赏之物给定远侯府,只怕惹人闲言。”

本章内容已出走,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更多正版章节哟~垂拱殿内,御史中丞带头弹劾翰林医官院,群臣附议。

先前的剑拔弩张并未缓解,反而添了几分凝重。

宋鸣珂深知,历朝历代偶有此例,天子宾天,重臣总要找些替罪羊。

若李太医被牵连,兄长的毒何时能解?换了别的太医,新君为女子之事,怎瞒得住?

她沉吟未语,另有一御史出列:“望陛下明察!切莫偏私!”

宋鸣珂怒意腾涌,难道她尚在稚龄,众臣就可随意指责或激将?

安王细观她的反应,安抚道:“陛下不必过虑,核查乃……”

“准了。”宋鸣珂流露出少见的不耐烦。

紧接着,宗亲中有位老王叔提出,是时候议定皇后人选。待新君守孝期满,即可迎娶,以早日开枝散叶,繁衍凤子龙孙,接绍香烟。

宋鸣珂懵了,怎么开?怎么繁?怎么接?

万一兄长康复前,这帮臣子给她塞一堆嫔妃,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先替兄长“宠”着吧?

恍惚间,朝臣低议声中,隐约提到饶相。

饶相……绕相千金!宋鸣珂起了鸡皮疙瘩!

居然忘了饶蔓如!那是上辈子宋显扬的皇后!

她端庄秀美,于延兴三年当上了皇后。宋鸣珂视她为嫂,礼敬有加。

可后来呢?为留住见异思迁的宋显扬,她日渐妖媚,争风吃醋,打压嫔妃。

甚至……假惺惺对宋鸣珂说——烽烟再起,霍家率兵在北境浴血奋战,若长公主心怀百姓,何不考虑以和亲平战乱?

那时宋鸣珂只当对方真为战局着想,还觉自己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答应了。

直至……发生那两件事,她终于看清宋显扬的龌龊面目,才重新审视他枕边人的真实意图。

往事不堪回首。

退朝时,宋鸣珂脑子乱糟糟塞满前世恩怨,闪烁不定的眸光,既哀痛,亦有熊熊怒火。

百官散去,安王、左右相和定远侯等十余位重臣留下,与她详谈灾后重建要务。

一开始,宋鸣珂频频走神,似乎没听懂“大人们”的论调。

最后两方闹得不可开交,她淡声插言:“朕有个小小的疑问。”

众臣连忙请示:“陛下请说。”

“诸卿对豁免税粮、安抚民众、大赦刑狱的方案皆已详禀,但始终不曾谈及款项的分配。”

众臣目目相觑,万未料到她傻愣愣半天不说话,一开口正中核心。

钱粮涉及的利害关系,极其复杂。多少人想从中抽点油水,又有多少政敌时刻紧盯,意欲借机拖对方下台。

两派表面上激辩方案优劣,实则争的是任用人选。

宋鸣珂见他们一时无话,又道:“朕认为,除予以赈给与赈贷、进行大型祈禳之外,更需要‘以工代赈’,雇佣当地灾民参与重建与兴修,解决劳力需求,同时抑制流民,减少动乱。”

众臣微愣,安王率先回应:“陛下所言极是!此事由户部、兵部、工部共同协作,调动正仓和太仓,款项流向明细务必核清。”

余人连连称是。

当下,宋鸣珂就委派一事向安王提了意见。左右相越听越不敢吭声,安王与定远侯则面露喜色。

只因,她任命一位地位尊崇的宗亲为总负责,再从两派各抽调数人,迫使双方互相配合、互相监督,还强调,先定方案,以节省开支。

她调用的官员大多出身一般,本不起眼,却踏实肯干,为政清廉。

众人无不动容,暗忖新君未满十二岁,处事温吞如水,竟知人善用至斯!往后不可小觑!

只有宋鸣珂知晓,她见了这帮人的名字,想起上一世的他们均为后起之秀,干脆提前试炼。

见大家目瞪口呆的震悚模样,先前憋半天的气,总算消了些。

众臣领命告退,她让安王和定远侯留步,以请教国法学制,了解边境各族境况。

聊了半个时辰,霍浩倡有意无意扯到“立后”话题,建议她择选柔嘉成性、贞静持躬的世家女子,并隐晦的谈及几位大臣。

宋鸣珂内心是拒绝的。

他所荐之人出自望族,德才兼备,背后有庞大的关系网,可宋鸣珂岂能将宋显扬前世的嫔妃纳入兄长的后宫?

“表姨父,此事以后再说吧!”宋鸣珂换了私下称呼。

霍浩倡似是怕她没搞清状况:“陛下犯不着害羞,这些万里挑一的贤德贵女,无论家世和才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饶相之女……”

“朕如今没这心情。”

安王见状劝道:“陛下年方十一,眼下诸事繁杂,宜应励精图治。霍侯爷,咱们过两年再操这个心吧!”

霍浩倡只好作罢,改口谈起年节事宜。

宋鸣珂本想让表姨父带两位表兄入宫小聚,被这事一闹,兴致全无。

她真心希望,不论是她还是哥哥,总有一日羽翼丰满,能随心挑选合意之人成婚,不必屈服于权势与财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