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九十九章

“太后娘娘!”李太医艰难抬头,“重臣大肆清理翰林医官院,企图安插人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老臣无奈,出面揽了!”

“你……”宋鸣珂呼吸骤停,只觉头晕目眩,颤声道:“你、你可曾想过后果?”

“老臣明白,但若无资历深厚者顶罪,半数太医将被换掉,牵连太广……同僚数十载,老臣于心不忍!

“陛下所中之毒,需特殊草药,方能缓解。老臣翻遍医书古籍,岭南乃至琼州或许能找到。此次南下,正好为陛下寻药。

“至于宫中与北山寺庙的日常诊视,老臣举荐一位医术精湛的年轻人。他明面上是被选入翰林医官院的优秀学生,实则为老臣私底下调|教多年的弟子,陛下不妨……”

“就没别的法子?何不事前禀报?”太后搓揉额角,打断了他。

“娘娘!当时情况紧急,老臣实在没办法!若不借机寻药,龙体内的毒性,更难清除!恳请娘娘饶恕!”

宋鸣珂叹了口气:“李太医,重用新人,岂不惹人怀疑?”

李太医踌躇片晌:“……您见了那人,兴许能想出恰当理由。”

他絮絮叨叨谈及所荐之人的姓名、特征,又拿出一瓶药丸,请宋显琛务必按时定量服用。

宋显琛静听三人说话,悲色、失落、迷茫皆淡淡的,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仿佛……这是场无关紧要的道别,就连李太医临别朝他行大礼,他也不过略一颔首。

烛影摇曳下,宋鸣珂猛然惊觉,李太医在这数月以来苍老了不少,想必早为解毒之事绞尽脑汁、寝食不安。

她心下感伤,轻声道:“路途遥远,千难万阻,请表舅公多加小心。”

“表舅公”三字,令李太医周身一颤。

他拜伏在地,语带哽咽:“长公主殿下任重道远,还望珍重。”

宋鸣珂亲手将他扶起,欲说还休,最终抿唇未语,扭头转向窗外。

一窗之隔的殿外,融雪如珠玉般坠了一地,恰如离人泪。

…………

次年,正式改年号为永熙,宣告迈向新的开始。

这一日,霍睿言出城拜访江湖友人后回城,只带一名亲随,牵了骏马穿梭于人群中。

城中食店香味萦绕,书画坊、医馆、药铺、酒行、首饰铺子等杂列,最熟悉不过的京城日常,对于北行前夕的霍二公子而言,多看一眼,是一眼。

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有关霍家的讨论。

“霍侯爷离京在即,原定腊月末出嫁的长女,却直接退了婚!”

“退得好!真没想到!那唐世子竟干出此等悖礼之举!”

“就是!听说,连皇宫除夕宴会亦无酒无肉,未闻一声丝竹之音!区区一公府世子,竟公然悖逆违制?还大行淫|乱之事?”

“淫|乱?快说来听听!”

“不就是过年时,在府中私设宴饮,借醉强要了一名歌姬么?霍侯爷证实传闻后,勃然大怒,当即与唐家退婚,还告了回御状!”

“这下唐公爷被降职,不成器的儿子也被剥夺了世子封号……活该!”

街头巷尾的愤慨激昂,使得霍睿言百感交集,犹自记起当初宋鸣珂的一句提醒——表姐的未婚夫……可靠吗?

若非她提及,他岂会惊醒,并私下派人去盯着唐家?又如何能揭露对方极力掩盖的丑行?

出了这桩事,父亲恐长姐在京受人滋扰,干脆带她同去蓟关。

如此一来,除去准备参加武举的兄长,霍家算得上举家尽迁。

行至府外,霍睿言意外发觉,定远侯府门庭若市。

原来,开朝复议后,新君加封霍浩倡为定北都督,赐了不少恩赏之物。

眼看万寿龙芽、御苑玉芽等数款堪比黄金矜贵的北苑贡茶,还有御赐建盏、金银茶器等物,在父亲安排下送往自己的院落,霍睿言滋味难言。

依照宋鸣珂对霍家的熟悉程度,自是能预估,与茶相关诸物,只会归二表哥。

这大概是她不露痕迹的小小体贴吧?

而他却未必有当面致谢的机缘。

动身北上前一晚,定远侯府出奇安静。

霍睿言寤寐思服,遂起身披衣,揉揉窗边上卷成一团的三花猫,移步至廊下。

月华如雾笼了京城春夜,融进深深庭院,漫上他浅素衣襟。

触抚羊脂玉小镯,此物曾在她纤细皓腕上逗留数载,却因这次雪灾,辗转到了他手上,将代替她,陪他熬过塞外艰苦。

转头北望,他仿似看到长街尽头的宫墙禁苑、千里风霜围困的延绵山色、远山尽头的险要关隘……

即便同一抹圆月柔光,落在她娇俏容颜、连绵宫阙、寂静山林、苦寒边关的景致,韵味也大不相同吧?

万里河山、铁血沙场,那是儿时牢牢扎根于心的梦。

曾坚定不移的决心,被她隐忍哭泣声,悄然击碎。

云霾弥漫,淅淅沥沥的雨渐下渐歇时,余桐来报,说是元医官请见。

自同往北山,于马车内详谈半日,宋鸣珂对元礼改观了不少,徒生倚重感。

她搁下笔,伸了个懒腰,见外头微露晴意,干脆让元礼陪她散散步。

元礼身着翰林医官院的苍青袍服,先是禀报,他准备为“长公主”调配新药丸,但需半月之久。

细观宋鸣珂脸色,他再三嘱咐:“陛下这几日不可吃冷凉饮食,切莫熬夜苦读,此外,小腹是否疼痛,还有别的不适吗?”

宋鸣珂知他话中含义,不由得涨红了脸:“没……朕若有不妥之处,自会告知元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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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请见新君,无奈新君与太后陪伴“长公主”到北山寺庙礼佛,他被请到常去的东宫客院,烤火避寒,等候召见。

天色渐暗,外头喧嚣如风来去。

霍睿言借散步为由,独自走向小花园。

沿途不见守卫仆役影踪,他正觉奇怪,没走几步,依稀听闻疑似女子的悲切哭声。

最初,他还道宫女受委屈,意图回避,细听呜咽声似曾相识,他的脚步不自觉挪移。

假山旁,熟悉的小身板换上龙袍,跪地哭泣。

人人都说“熙明长公主”受风寒所扰,咳得嗓子都哑了,但他料想实情是,自霍家寿宴后,公开露面的“太子”,都是古灵精怪的小公主宋鸣珂。

一开始,他误以为,是宋鸣珂胡闹,乔装成太子到讲学会玩耍。

对照来因去果,他猜出宋显琛出事了,且起因与霍家寿宴后的炖品有关!

天家兄妹没追究,必定为了保密!并顾存霍氏一门的颜面!

得悉暗藏的玄机,他的心如被无形的手揪住,寝食难安。

可有些事,他自知不该道破,能做的只有默默守护。

夕阳之下,积雪流光凄美,而宋鸣珂低泣逐渐收敛,透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隐忍,比起嚎啕大哭,更让霍睿言心碎难喻。

他无法予以片言只语的安慰,一旦现身,等于宣告他知悉兄妹大秘密。

再难受,再挣扎,他都得强忍安抚她的冲动,静静地,陪她。

记得七年前,先皇长子为太子时,年仅八岁的霍睿言曾获邀到东宫游玩。

恰恰是在这小小花园内,他遇到四岁的小公主,陪她玩了一下午。

那时的宋鸣珂小圆脸小短腿儿小胳膊,肉肉的趴在他背上,指挥他到处跑,上蹿下跳,追鸟逗猫,把同样是孩子的他折腾得又累又兴奋。

她欢天喜地吃光手里的糖果,又要走了他的那一份。

霍睿言记不起当时的天气,记不起品尝过哪些宫廷美食,却念念不忘她银红衣裙上的小小白色毛球,还有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时而好奇,时而笑成两弯新月,小嘴奶声奶气:“晏晏最喜欢二表哥了!晏晏长大一定要嫁给二表哥!”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表白惊得瞠目结舌,过后既羞涩又好笑,虚荣心悄然膨胀的同时,还滋生出甜丝丝的蜜意。

当晚回家,他一本正经,无比笃定地告诉母亲——晏晏说,最喜欢他,日后要嫁给他!

母亲差点呛到了,哥哥却笑道:“她盯上你的零食?上次,她也说大表哥最好,要和我一辈子不分开呢!乐得我把糖全给她了!鬼灵精!”

晏晏这小骗子!

霍睿言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见母亲笑得肚子疼,他尴尬之余,莫名委屈。

或许她此前最喜欢哥哥,现在更喜欢他?

出于小小醋意,当晏晏最好的表哥,成了他十岁前的目标。

直到后来,他意识到,四岁的小丫头压根儿不晓得“嫁人”是何概念,所求的,不过是和表哥们一起玩耍、吃糖果、不分开。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关风月,大抵如是。

事实上,身为侯府二公子,按祖制,他可降三等袭爵,享相应的食邑与封地。

但他不甘就此止步,自幼加倍努力,力求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若她那句无忌童言成真,他才不至于委屈她。

三年前,父母坦言,不希望他们来日娶公主为妻。

当朝惯例,驸马固然可获勋爵和品阶职位,却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不可掌握实权。

霍家男儿,不该成为迷醉声色犬马中的纨绔子弟。

兄弟二人解释,素来只视宋鸣珂为妹妹,因而百般宠溺。

父母自然明白,尚在舞勺之年的儿子不可能对一名八岁女娃动什么念想,只是一再嘱咐他们,公主日渐成长,理应避嫌。

此后,霍家兄弟将所有搜集的小玩意,一律由让太子转交宋鸣珂,并请其隐瞒来由。

对小表妹的关爱,皆出自兄妹情谊,无半分杂念。

至少,霍睿言自认如此。

直至前段时间,这份关怀,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尤其宋鸣珂假冒太子,亲临霍家,提出雪灾预防计划,使得他虚无缥缈的情愫,愈加明显。

也许因她怔怔与他对视的眼神,有着似假还真的茫然?

抑或是她巧妙的点茶技巧,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又或者是……她预测雪灾时,所展露的惊人判断力,以及不计较个人名望的胸襟?

不得不承认,他的视线总禁不住追随她。

筹集资金时,他花了好不容易攒的零花钱,买下她用作义卖的白玉小手镯,心虚得无以复加。

她遇刺的当晚,他回府后禀明详情,父亲即刻命兄长不必北行,留京守护。

霍睿言选择尊重此决定。

毕竟,兄长尊为世子,武功比他高出一大截。

既要远赴北域,不知归期,他且把她的手镯当作纪念,好记住,曾并肩而战的短暂时光。

没准他从蓟关回来,她已嫁作他人妇。

不料,今时今日,她竟胆敢代替兄长执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