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宋显扬嗫嗫嚅嚅,“皆为酒后戏言,狂放无礼,有辱圣听,臣……不敢再口出此等悖逆之言。”
宋鸣珂扬起描粗的眉毛,静静目视跪地不起的前世仇人。
她曾跪在他跟前,浑身颤抖,敢怒不敢言,何曾想过能有朝一日颠而倒之?
随便以“妄议”的罪名,一笔带过?想得美啊!
可惜,九月下毒、腊月行刺,她无凭无据,扣不到这人头上。
宋显扬上辈子权力无边,坏也坏得无边无际;今生诡计不成,诸多受限,这“请罪”之举,无非想麻痹她!
宋鸣珂经历了一些事,已不如最初那般惧怕,正好狠狠报上世之仇。
可她骨子里和兄长一样,心慈手软,外加刚继位,未必撼得动外戚势力与她旗鼓相当的宋显扬。
她暂时没想出一举击垮他、又不着痕迹的法子,唯有静观其变。
倘若他再有异动,她定然饶不了这家伙!
气氛陷入微妙,宋鸣珂端起一只定窑白瓷碗,淡淡一笑:“朕对定王兄辖内的定州窑寄予厚望,还望你尽早就蕃,多加督造。”
宋显扬脸色一变,小皇帝没搭理他的谢罪,还催他离京!
他嘴唇微张,正要开口,席上的太妃赵氏忽然玉容惨白,连咳数声,继而喷出一口鲜血,溅在素缎前襟上,宛如雪中落梅。
这下变故,教人大惊!
不单宋鸣珂瞠目,宋显扬也愣了极短一瞬间,才飞扑至生母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青筋暴起,双目圆睁,大声疾呼,嗓音嘶哑。
“来人!太医!传太医!快!”
正当他俯首欲吻,陡然惊醒。
原来,是梦。
这算什么?在梦里……欺君犯上?
霍睿言倍感难堪,蹑手蹑脚跑到浴室,偷偷摸摸洗了个冷水澡。
换上干净寝衣,他颓然坐在窗边,双手搓揉滚烫脸颊。
隐约觉着,梦内的那一幕,也许真会发生。
春月羞涩地躲入云中,留下丝丝缕缕细弱光芒,捆缚着他不安的心。
进不得,退不甘。
…………
翌日风烟渺渺,细雨如织,狩猎被迫延迟。
知宋鸣珂静不下心,霍睿言一大早带上新刻印章,赶去她所在。
目睹她下首跪坐着一苍色身影,他笑颜凝滞,目光焦灼,“陛下龙体欠安?”
宋鸣珂笑盈盈朝他招手:“二表哥来得正好,快尝尝元医官做的杏花水晶冻。”
她边说边指了指几上一红色漆盒,内装晶莹剔透的糕点,内里如有花瓣飘飞。
霍睿言见宋鸣珂无恙,心下稍安,随后又觉稀奇——元礼作为御医官,还顺带负责御膳点心?
“元医官当真心灵手巧,多才多艺。”
“谬赞谬赞!朝野内外谁人不知,霍二公子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一句‘多才多艺’,折煞我也。”
元礼客气回应,既有清贵之气,又不乏客套。
宋鸣珂以银筷子夹起一圆形的水晶冻,品尝后笑意舒展,又示意霍睿言自便。
“走!回晋江!”宋鸣珂一把拉住霍睿言,“哪儿也不去了!”垂拱殿内,御史中丞带头弹劾翰林医官院,群臣附议。
先前的剑拔弩张并未缓解,反而添了几分凝重。
宋鸣珂深知,历朝历代偶有此例,天子宾天,重臣总要找些替罪羊。
若李太医被牵连,兄长的毒何时能解?换了别的太医,新君为女子之事,怎瞒得住?
她沉吟未语,另有一御史出列:“望陛下明察!切莫偏私!”
宋鸣珂怒意腾涌,难道她尚在稚龄,众臣就可随意指责或激将?
安王细观她的反应,安抚道:“陛下不必过虑,核查乃……”
“准了。”宋鸣珂流露出少见的不耐烦。
紧接着,宗亲中有位老王叔提出,是时候议定皇后人选。待新君守孝期满,即可迎娶,以早日开枝散叶,繁衍凤子龙孙,接绍香烟。
宋鸣珂懵了,怎么开?怎么繁?怎么接?
万一兄长康复前,这帮臣子给她塞一堆嫔妃,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先替兄长“宠”着吧?
恍惚间,朝臣低议声中,隐约提到饶相。
饶相……绕相千金!宋鸣珂起了鸡皮疙瘩!
居然忘了饶蔓如!那是上辈子宋显扬的皇后!
她端庄秀美,于延兴三年当上了皇后。宋鸣珂视她为嫂,礼敬有加。
可后来呢?为留住见异思迁的宋显扬,她日渐妖媚,争风吃醋,打压嫔妃。
甚至……假惺惺对宋鸣珂说——烽烟再起,霍家率兵在北境浴血奋战,若长公主心怀百姓,何不考虑以和亲平战乱?
那时宋鸣珂只当对方真为战局着想,还觉自己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答应了。
直至……发生那两件事,她终于看清宋显扬的龌龊面目,才重新审视他枕边人的真实意图。
往事不堪回首。
退朝时,宋鸣珂脑子乱糟糟塞满前世恩怨,闪烁不定的眸光,既哀痛,亦有熊熊怒火。
百官散去,安王、左右相和定远侯等十余位重臣留下,与她详谈灾后重建要务。
一开始,宋鸣珂频频走神,似乎没听懂“大人们”的论调。
最后两方闹得不可开交,她淡声插言:“朕有个小小的疑问。”
众臣连忙请示:“陛下请说。”
“诸卿对豁免税粮、安抚民众、大赦刑狱的方案皆已详禀,但始终不曾谈及款项的分配。”
众臣目目相觑,万未料到她傻愣愣半天不说话,一开口正中核心。
钱粮涉及的利害关系,极其复杂。多少人想从中抽点油水,又有多少政敌时刻紧盯,意欲借机拖对方下台。
两派表面上激辩方案优劣,实则争的是任用人选。
宋鸣珂见他们一时无话,又道:“朕认为,除予以赈给与赈贷、进行大型祈禳之外,更需要‘以工代赈’,雇佣当地灾民参与重建与兴修,解决劳力需求,同时抑制流民,减少动乱。”
众臣微愣,安王率先回应:“陛下所言极是!此事由户部、兵部、工部共同协作,调动正仓和太仓,款项流向明细务必核清。”
余人连连称是。
当下,宋鸣珂就委派一事向安王提了意见。左右相越听越不敢吭声,安王与定远侯则面露喜色。
只因,她任命一位地位尊崇的宗亲为总负责,再从两派各抽调数人,迫使双方互相配合、互相监督,还强调,先定方案,以节省开支。
她调用的官员大多出身一般,本不起眼,却踏实肯干,为政清廉。
众人无不动容,暗忖新君未满十二岁,处事温吞如水,竟知人善用至斯!往后不可小觑!
只有宋鸣珂知晓,她见了这帮人的名字,想起上一世的他们均为后起之秀,干脆提前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