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循名责实

谋断九州 冰临神下 3570 字 8个月前

“太子已经回宫,园子里没有侍卫。”

伏波园不提供早餐,其他人还都没醒,楼础与马维两人沿小径闲逛,忽而见湖,忽而遇山,十分惬意。

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马维道:“事情或许能成。”

“马兄打听到……行踪了?”

“还没有,但是有点眉目了。”马维四处看看,稍稍压低声音,“梁舍人或许能帮上忙。”

楼础想起来,梁升之声称自己要面见皇帝弹劾大将军楼温,大概是自知进不了宫,所以也要趁皇帝微服私访时行事。

“不妥。”楼础摇头道。

“有何不妥?”

“梁舍人大言无忌,将他拉进来,怕是会坏事。”

“放心,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只说是想跟他一块立功,好免除禁锢之身。”

楼础还是摇头,马维笑道:“础弟担心被抢功吗?我欣赏础弟,绝非只为如今这件事,实是深知础弟才华横溢……”

“再等几天,我这边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你再找梁舍人。”

马维眉头微皱,“那你得快点,梁舍人可不等人,他急得很。”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

“好,我等你五天。”

两人又往前走,楼础问道:“马兄怎么说服梁舍人帮忙的?”

“不用说服,我当众点评朝中人物,声言楼大将军必有异心——抱歉,我不得不说些令尊的坏话——然后梁舍人就主动来找我了。”

楼础不介意马维的做法,笑道:“马兄当众臧否人物,不怕遭到报复?”

“嘿,身为前朝帝胄有一个好处,境遇越惨,越可以胡说八道,谨小慎微反而会受猜忌。”

楼础大笑,想起家中老仆对马维的看法,他从前没注意到,这时才发现,这位好友的确经常将“帝胄”两字挂在嘴上。

“昨晚闻人学究向我说了一番话,很有意思……”

马维笑容消失,“你听说了吗?诱学馆马上将被裁撤,学究们都会被免职。”

“有这等事?”

“嗯,对内忧外患,朝廷视而不见,却盯着一点瑕疵不放,以为诱学馆讲授的学问离经叛道,必欲除之而后快。可怜几位老先生,今后不知要去哪里讨生。闻人学究对你说什么了?”

“还是名实之学那一套。”楼础敷衍道,突然不想告诉马维全部实情了。

名实之学历来被视为小学,与正统道学稍有关联,因此才能残存至天成朝,学者不多,讲授的人更少,闻人学究属于其中的佼佼者。

在学堂里,闻人学究讲得比较小心,不让名实之学离“正统”太远,今晚不同,或许是借着醉意,或许是湖光动人心魄,他想说些心中的真实想法。

“所谓‘循名责实’其实是一种相人之术。”闻人学究稍稍压低声音,像是在吐露隐藏多年的秘密。

“相人之术?先生此前倒是讲过,名实之学可以用来评定人物,夫子所谓‘听其言而观其行’……”

闻人学究大摇其头,“我这么讲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名实之学比较正统,其实它就是相术,不仅能够评定某人的过去、现在,甚至能够预料某人的未来。”

楼础哑口无言,这可不是他所了解的名实之学,也不是他所认识的闻人学究。

桌上的酒还在,闻人学究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楼础急忙再斟一杯,夜色已深,只能借助星月之光摸索位置。

“名实之学就一招,‘循名责实’——说复杂,终生钻研不透,说简单,无非就是几句话:在外为名,在内为志,‘名’与‘志’是一回事;在外为实,在内为力,‘实’与‘力’是一回事。名实相符,其人庸碌,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实过于名,其人阴鸷。”

“名实相符的人庸碌吗?”楼础又吃一惊,这与他之前所学的内容完全不同,尤其不符合正统理念。

闻人学究点头,又一杯酒下肚,楼础再斟,只倒出一点,发现壶中已空。

“名实相符,其人自满,再无上进之心,岂不庸碌?”

“若其人名为‘上进’,实也‘上进’呢?”楼础拿着酒壶问道。

闻人学究喝下仅剩的半杯酒,“君子相时而动,机会不到,宁可渊伏。你所谓的‘上进’之人,无时无刻不求上进,不择天时,不选地利,不问人和,往往事倍而功半,甚至终生无功,此非庸碌之人乎?”

楼础又一次哑口无言。

闻人学究举起空杯,仰脖痛饮,好像杯里还有酒似的,“别将庸碌当成贬义,世人大都庸碌,庸碌至少于世没有大害,那些名实不符的人,或早或晚也会落入庸碌,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

湖面上一阵凉风吹拂而过,闻人学究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他伸出空杯,楼础手捧空壶做出斟酒的样子。

又是一饮而尽,闻人学究突然大笑数声,“庸碌之人一目了然,无需多加揣测,‘循名责实’相的是后两种人。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天下乱象十有八九出自这类人之手,你以为他能做成某事,委以重任,他却弄得一团糟,留之不用,他则口出怨言,伺机坏事。”

楼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人,大将军威名著于天下,可是早已无心于带兵打仗,每日计算的都是人情往来、利益分割,却偏偏手握兵权,负责平定各地叛乱。

“这样的人不少。”楼础道,又“斟”一杯酒。

“洒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楼础忙摆正壶嘴。

“第三种人实过于名,其人阴鸷,心怀大志却隐藏极深,一朝显露,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贤大圣。唯有一条,别显露太早,早则名实俱损,为天下人所笑。”

楼础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手上依然老老实实地“斟酒”。

闻人学究却不想再喝,放下杯子,“最近一段日子,你有些反常,偶尔会神情突变,心中似有大事未决。”

楼础将空壶慢慢放回桌上,努力控制微微颤抖的双臂,“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你将自己的文章交给别人,应该不是为了金钱或者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