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悲喜

谋断九州 冰临神下 3701 字 7个月前

皇帝语气轻快,殊无急迫之意,看样子秦州事态都在朝廷掌握之中。

楼础拒绝开口。

皇帝起身,伸个懒腰,走下宝座台阶,“该是活动筋骨的时候了,明日朕要御驾亲征,率兵沿河西上,以为潼关后援。”

楼础忍不住道:“陛下是要确保潼关不会从秦州放进来一个人吧?”

“哈哈,别说得这么绝情,若是太子想进关,朕怎能拒绝?对了,你刚才说后继八万,是错的,仍是十万,这还没算上几万禁军。”

“潼关坚固,用不着这么多将士。”

“潼关坚固,可眼看就要入冬,河水结冰,秦州乱民若是进入并州地界怎么办?朕要防范万一,分兵北上。”

这是皇帝早就定下的计划,楼础拱手道:“陛下治御臣下如伐敌国,就不怕天人笑话吗?”

皇帝脸色微沉,“臣下不忠,与敌国无异,待朕扫平宇内,谁人敢笑?”

“便是现在也无人敢笑,古人有腹诽,今人有腹笑。”

皇帝大笑,左右看看,却只看到侍立的宦者,颇觉无趣,正要亲自反驳,外面宦者通报,中军将军楼硬求见。

楼硬连滚带爬地进殿,没看到弟弟,直接跪倒在皇帝脚边,哭道:“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啊!”

皇帝厌恶地后退两步,“亏你是将门之子,几十岁的人了,哭什么哭?起来说话。”

楼硬起身,突然看到弟弟,愣了一下,继续向皇帝哭诉:“秦州乱民突然壮大,一定是兰将军此前谎报军情,听说陛下派他前往潼关监军,这、这不是有罪反而得赏吗?求陛下换人。”

“换你?”

楼硬又是一愣,“我、我也可以,可是臣心中悲痛不已,方寸已乱,怕是……”

“体胖如猪,胆小如鼠。朕明日御驾亲征,你满意了吧?”

楼硬立刻面露喜色,马上又换上愁容,“陛下至尊之体,怎可亲涉军旅?臣父前方有知,断不会……”

“朕要做什么,用你们楼家做主?回家收拾一下,明天随朕一同出征,万一城墙有缺口,需要堵一下,你这身肥肉正合适。”

皇帝说得越过分,楼硬越欢喜,眼泪说没就没,双臂高举,腾跃起舞,“堵墙足够,给陛下当个肉盾也不错。”

“滚吧。”

楼硬躬身后退。

皇帝又加一句,“把你的猪窝好好收拾一下。”

楼硬笑道:“好好收拾,一定好好收拾……”

皇帝向楼础道:“大将军、兰夫人都可谓是人中龙凤,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求仁得仁,在陛下面前,‘龙凤’皆无立足之地。”

“哈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楼卿非得是在这种时候,才肯说真话。很好,很好。今晚随朕出宫,军中将士出征前尚要寻欢作乐,咱们君臣也去找点乐子,也好让你死而无憾。”

让楼硬收拾“猪窝”原来是这个意思,楼础强迫自己别往脚踝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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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大臣人人怀有私心,欢颜郡主同样令朕失望,就连你这样一个吴国遗孽、禁锢之身,居然也妄图刺驾。”皇帝既得意,又愤怒,“天下乃朕之天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唯有朕能够毫无保留地心怀天下,你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皇帝仰天叹息,悲戚不已,竟有要哭的意思。

楼础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卧房,跑进去拿匕首,再跑出来刺向皇帝——来不及,而且即便来得及,他也未必是皇帝的对手,他需要一次无人注意的刺杀。

长公主也没走,从外面进来,低声劝慰皇帝,目光温柔,偶尔看向另外两人,却能瞬时变得冷酷。

皇帝轻轻点头,心情似乎好了一会,突然没来由地大怒,一把将长公主推得坐在地上,指着她道:“朕将宗室子弟交你给照顾,瞧瞧你将他们娇惯成什么样子!临到用人之际,竟然无人可以信任。”

皇帝原本要自己承担“娇惯”的责任,这时终于找到新的罪魁祸首。

长公主坐在地上惊慌失措,不敢多做辩解,颤声道:“陛下可以信任我和济北王……”

“嘿,你们两人一人目光短浅,一个酗酒无能,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有事没事跑到太后面前进谗言,朕与太后生分,全是你们两人使坏。”

皇帝转身大步离去,迈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长公主又在地上坐了一会,慢慢起身,向看到这一幕的两人道:“天下重担都在陛下一人肩上……等到事情过去,陛下自会明辨忠奸。”

长公主解释过自己的窘境,随后脸色一变,向欢颜道:“你为一个必死的反贼背叛陛下,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这个‘奸’字。”

长公主甩手走了。

剩下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心情复杂,楼础开口道:“天下这副重担对任何人来说都太重了,陛下真的应该与他人分担。”

“陛下在登基之前,就想着如何从群臣手中夺回权势,大事未济,怎么可能与他人分担?”

“百万民夫说征就征,十万大军说来就来,陛下还要怎样的权势?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楼础稍顿一下,“秦州乱民与大将军谁胜谁负,仍是未知之数,陛下心里不踏实。”

“大将军一生百战百胜,击败过多少强敌……”欢颜话未说完,进来两名宦者,请她出门,欢颜起身笑道:“咱们聊得太开心,惹得陛下与长公主不高兴了。”

皇帝想看到的是生离死别,不是两人隔庭谈论。

楼础起身相送,拱手道:“与世沉浮,不失为君子之道。”他希望欢颜能与其他人一样讨好皇帝,不必白白受苦。

欢颜摇头道:“天下道路纵横,我宁取直道,不走曲径。十七公子切莫心存愧疚,我之直道,与君无关,只不过恰巧同行一段而已,你坚持要走的道路,在我眼中离正道远矣。”

楼础再次拱手,“郡主直中直,我取曲中直,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院中只剩楼础一人,片刻之后,有宦者进来收拾屋子,对他视而不见,他也不看任何人,独自游走,漫无目的。

皇帝有几天没露面,长公主、欢颜也没再出现,楼础将匕首找出来,重新绑在脚踝内侧,打算再也不离身。

他曾想将消息传递出去,很快放弃,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即便将皇帝的计划说给三哥楼硬,也不会得到信任。

这天临近午时,楼础正要吃饭,宦者请他走一趟,也不说去哪,走出一段路,楼础认得这是前往勤政殿的方向。

楼础赶到时候,正值群臣告退,梁太傅等大臣陆续从他身边经过,偶尔有认识他的人,面露惊讶,马上挪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楼础立刻明白,秦州出事了。

殿内,皇帝坐在榻上与站在一边的邵君倩小声交谈,看上去十分冷静,没有前些天的狂躁与悲愤,亦没有喜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