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洪开元的手，慢慢贴在自己脸上，不要紧的，我们只是活在现在，明天没有来，过去也不在了，每一天我们都会失去昨天，而死亡，只是寂静。没什么不好。

洪开元静静看着任无当。

她安慰他。

他站在岸上看着她慢慢溺水，静静看着。

她说，别难过，不要紧的，没关系。

他的眼睛慢慢润红，然后含泪微笑。

我欠她良多，应该微笑送她最后一程，不管死亡在我的生命里刻下什么样的伤痕，这是我欠她的。我会握着她的手送她走，然后，我会努力死去。如果有灵魂，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如果没有，也好。

洪开元轻声：“你知道，我只是一个……”

任无当道：“既然从来没有洪开元，既然我一直认识的洪开元就是你，那你是就是洪开元。”

洪开元点点头。

任无当问：“你……”沉默了。

洪开元轻声：“有备份程序。”笑：“是的，即使我自杀，也只是删除当天记忆。每天，记忆会上传备份。”惨笑，忽然间泪水滚滚而下，所以，我希望同生共死也是痴妄了，我根本不会有灵魂，不知人类有没有灵魂，我肯定不会有灵魂的。

我只能，请求，停止运行这个程序吧。

任无当轻声：“那么，杀掉我，是一个你不能违抗的信念，还是你的自主判断？”

洪开元愣住，半晌，身体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

是的，我有自己的判断，是的，你不能设一个机器人三大定律似的东西，把一个信念强加给模拟人，但是，模拟人的本体，可以校正模拟人的行为误差，这种校正其实包括信念植入。即使洪开元认为这件事不该做，但原主人认为应该，行为校正的瞬间就是信念植入。

本体从未出现，干涉过他们的工作，因为不需要。

至于爱情，那是另外一回事，多少男人觉得女人麻烦罗嗦各种奇怪，荷尔蒙发作时依旧命都不要地生死相依。

更可怕的是，本体可能也痴迷于这种甜密感觉，为什么不呢？他随时可以前情回顾，而不必体验失去后的疼痛。

副本在当下痛苦挣扎，本体可以依旧笑看淘气的任无当天真无邪地：“师父是不是最喜欢我？师父是不是永远最喜欢我？”

洪开元瑟瑟发抖，只要本体还活着，我永远不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副本，随时可以被修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副本会杀掉本体，那不是邪恶，那只是挣扎求生，只是想真正地活着，只是——想真正地活着。

任无当淡淡地：“理由不足够你做出这样的自主判断，是不是？”

洪开元颤声：“我不知道。”

任无当道：“收回计算机和设备没问题，但是收回时，我会格式化计算机，我想，这应该是被允许的，是常规处理方式，是吗？”

洪开元点点头：“当然。”

任无当道：“有一份报告，请转交给鸿钧师爷。很重要，对他重新决策很重要。我的计算机，开机未得到正常指令即刻开始格式化。”

洪开元半晌终于明白：“你机器里，有重要数据？”

任无当点点头：“我做的一点研究。也许师爷会感兴趣。”

洪开元点头：“好。”

我从来没救过任无当，任无当一直自救。

洪开元苦笑，我不但不是白马王子，而且还是守在门口那个喷火的龙。多讽刺，我配不上无当的爱。

不过，自从知道我是个程序，无当的态度……

不是冰冷，而是冷静了。

洪开元默默收了报告，转身离开了。

没有爱情了，也就没有要求了，人就冷静了。

所以……

是的，我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工智能。

我却没有自己的意志。

本来，也不配被爱。

一个，随时可能被删除，被重置，被复制的东西，我只是，自以为自己是生命。

洪开元以为任无当冷下来是因为他，不，任无当想的是：原来，我真的杀了朱厌。

如果模拟人是人，我真的杀了朱厌。

如果模拟人不是人，我什么都没有，百年爱恋只是幻觉。

文殊的脸，一直惨白，象见了鬼似的。他呆坐在一边，普贤和慈航怎么问，他都是一句话：“我没事。”

当然，普贤与慈航都忍不住去看仪器了，文殊倒底看了什么啊？什么也没有，洪开元的扫描影像不见了。

广成子仍旧深度昏迷着，他被自己腕上的手环以高强度电流击晕了，然后又被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

文殊每次看他一眼，就重新开始哆嗦。

普贤只得问：“你需要镇静剂吗？”

文殊惨叫：“不要！”

吓得普贤连声安慰：“好好，不要就不要。你别怕，我不会强迫你的。”吓死我了，你这是怎么了？

普贤道：“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大家商量。”

文殊摇头：“我没事。”咬牙，牙都在抖。

慈航垂着眼睛，广成子说到一半“你是个……”是个啥？也是妖？不可能，咱们一个船来的啊。还能有啥？反正不是好事，广成子说到一半就晕了，师叔说是咱师父干的，那就是说，师父是知道的，但是师父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千万别知道。

他看一眼文殊，文殊吓成这个样子，但是一字不吐，也算是爱护师弟了，当然，从广成子的情形看，他可能一开口就是广成子这样的结果。

文殊去见师父时也一直抖，抖得两个师弟都不好意思看他了。

不过他们确实应该害怕，因为霍紫虚已经大怒了：“放肆！你们好大胆子！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搜师叔的身？这是忤逆！这是大不敬！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普贤与慈航顿时吓傻了，从来没见过霍紫虚发脾气，再大的错事也只是温和地指出你们哪里做的不对。

虽然文殊哆嗦得最厉害，却也只有他还敢开口：“弟子不敢，弟子说过不敢，师叔自已说要我帮忙看一下，弟子并不敢这样……”

必须解释，大不敬直接推出斩首怎么办啊？师父就算咬人，也得解释，不然一会儿脑袋掉了，就没法解释了。

霍紫虚冷冷地：“你既然知道这是大不敬，就不该做。”

文殊颤声道：“弟子不敢抗命，弟子知罪，师父饶命。”

霍紫虚问：“还有别人看过吗？”

文殊轻声：“没有，事关……弟子立刻报给师父，广成师兄，是抢过去看的，我当时太紧张。只顾着快报给师父。事后也万万不敢再告诉别人。”

霍紫虚脸色稍和：“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普贤慈航就退了，文殊呆呆地也跟着站起来要走。

霍紫虚只得道：“文殊！”

文殊吓得重又跪下：“是是，弟子在。”

霍紫虚道：“我一直看着呢。你没什么大过失。广成太自大了。”

文殊以头叩地：“弟子知错，求师父宽恕。”啥也不解释了，只一味求饶。

霍紫虚无奈地：“你怕成这样做什么？”这混小子这么聪明能干，我一直派他领队，却不让他负责，为啥？因为这小子太聪明，他忍不住总同我玩心眼。然而，文殊发现不对，第一时间把报告发给我，广成子第一时间叫嚷出去，我能怎么办？总不能非得用个蠢货啊。

文殊道：“我，我没怕什么，我只是太吃惊。”

霍紫虚良久：“你们被云程带往深海时，我们正要杀掉任无当，为了你们四个废物，饶了任无当一命，你还不明白，我不会……”

文殊忽然就不抖了，然后抬头看着霍紫虚：“师父……”

霍紫虚道：“你是疑心，我同洪开元一样，是个人工智能吧？”

文殊看着霍紫虚，你们要杀任无当？当然，任无当死了，那几个妖怪一定会发狂弄死我们的，师父居然为了救我们的命，放过任无当？

文殊低头：“弟子知错，师父待弟子恩重，弟子不该胡乱猜测。”半晌：“我是以为……弟子错了。”

霍紫虚忍无可忍地：“你这种蠢货亏我还拿任无当来换你狗命。”真是气死了。

文殊一进来哆嗦成那样，分明是怕他杀人灭口，至于文殊的怀疑，那肯定是洪开元和他都是副本，把原本杀了，他们是寄居原本体内的恶魔模拟人。或者，至少是洪开元把原本杀了，而霍紫虚即然知情不报，肯定是同谋。

文殊再拜：“弟子知错了。”

霍紫虚想了想：“把广成子叫醒，带进来。”

文殊答应：“是。”

得让这两个蠢货闭嘴啊！

怎么说？我们三个都不是神，连人也不是。我们就是一计算机程序。

霍紫虚微微黯然，在人世间生活久了，容易忘了自己只是个程序。我恨任无当吗？我不恨，如果我是她，我也会那样做。任无当为什么还活着？因为我们不忍下手啊！我们不忍下手，不是因为洪开元挡着，是因为——

我们同情她。

你怎么会去同情你的敌人啊？因为同病相怜。

我同你们有一样的情感一样的智慧，为什么你会觉得你高我一等？

说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