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二)

小书房。

郑斋斟酌了又斟酌,才小心翼翼地将黑棋落到了棋盘里:

“仙士,该你了。”

他没想到,以他当年横扫整个大梁上京的棋力,隐隐有大梁“国手”的称号,竟然奈何不了一个才有他一半岁寿的后辈——

或者说,还多有不及。

起码,在他冥思苦想、慎之又慎地下了一子后,对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又落了一子,而这子如神来一笔,恰到好处地封死了他所有的后路。

而在等他好不容易将棋盘重新盘活时,对面又是一子,轻而易举地占上了上风——这让郑斋有些恼羞成怒,心想:

此子太过争强好胜,不宜容人。菀菀若与他在一块,怕是要受委屈。

可这盘眼看便要兵败如山倒的棋,竟然磕磕绊绊地下了半日,从旭日东升,下到日上中天还未完。

而郑斋也从一开始的恼怒,到后来转换为欣赏。

以棋观人,急功近利者易失半城,可崔家这小子,始终不疾不徐,智珠在握。

不爱示人以弱,胸中自有傲气,性子虽冷情了点,对他却还算尊重规矩,从原来放水放得生涩,到后来几乎浑然天成:若非一开始有脉络可寻,他险些还看不出。

“罢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郑斋将面前下得“一团和气”的棋盘推了。

走到书桌前,亲自为崔望点了杯功夫茶。

这功夫茶,在凡间界世家里,几乎是人人必修的功课。点一杯茶,从焚香、盥手,到选茶、取水,都有讲究。

熬煮的第一杯倒了,第二杯,才开始正式点茶。

郑斋点了杯“龙游九天”——

大梁首辅的功夫茶,在世家公子哥儿里面,亦是第一流的。

他推了过去:

“尝尝看。”

在点茶的时间里,郑斋的心,变得格外静。

他看着崔望,这位长得一点儿都挑不出错的俊俏后生拈起瓷盏轻轻抿了一口:

“伯父这茶,点得极好。”

至于滋味,他未品评。

“是么?”郑斋立时便眉飞色舞起来,“当年我为了追夫人,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这点茶生生学了一年,坚持到现在,才有这本事。”

荥阳郑氏,比起旧时的王谢两家,论世家底蕴还差上那么一些。

越是世家,便越讲究这些外在的功夫。

崔望不懂他意,只顺着附和了两句。

“话说起来,菀菀与我夫人极像。”

郑斋叹道,“看着软和,却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很难焐的热。”

崔望并未立刻作答。

他看向窗外,金灿灿的阳光下,院中年轻女子正飞扬着一张笑脸,与旁边人说道,她眉目弯弯,看上去快活极了。

也软和极了——

让人完全想不到,包裹在软糯甜蜜下生冷的刺。

崔望颔首:

“是。”

“当年……”

郑斋也看向窗外,透过悠悠岁月,他好似重新看见了花厅外倔强站着的小少年。

卷了边的青色棉袍,看得出已经极力保持干净了,可短了一截的裤腿和束发的灰色布条、无不显示出主人的窘迫。

小少年安安静静地沾着,他头脸洗得干干净净,约莫是许久未好吃好睡,脸蜡黄干瘦,不算好看、

“那时我想,这样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穷小子,凭什么娶我捧在掌心、爱若明珠的女儿呢?”郑斋道,“就凭一个玉佩?还是两位老父亲的口头承诺?”

崔望不意他会提及旧事,一愣:

“那时,伯父在里面?”

“在。”

郑斋老实承认,“我当时便在花厅里看着仙士,仔仔细细地端详,却越端详越生气——最后,便指示管家,将仙士‘请’了出去。”

崔望不置可否。

“仙士——”郑斋突地站起,双手合十,俯身长揖不起,“过去种种,俱是我郑斋对不住仙士——”

“——伯父这是作甚?”

崔望旋身避开,拂袖以元力阻了郑斋。

“我当年气盛,做过许多错事,最错一道,便应在仙士身上,后来却悔之晚矣。”

仁德取下,莫欺少年穷,那时,他年轻气盛,还不屑懂。

崔望直挺挺地站着。

他并不十分愿意回想过去,因为过去总因力量弱小,与那些无能为力联结在一起。

“我家菀菀那时不过十岁,骄骄之气未褪,才没轻没重地打了仙士一顿。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我持身不正,并未教好她,”郑斋又深深作下揖去,“我郑斋在此,对仙士赔礼!任打任罚,全在仙士!”

眼前人,已不再年轻。

即使服食过极品养颜丹,也挽留不回已经逝去的青春,两鬓夹杂着灰白,头顶一撮白发被他细致地梳入冠里。

他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对着一位年纪尚且不到他一半的年轻人——

崔望看着一位父亲的拳拳之心,喉头动了动:

“伯父不必担忧。我能来此,便代表,过去种种,早已不在意。”

郑斋似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