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冰仙子察言观色,再加上平日打探的消息,已然猜到木圣女与他之间必有暧昧,心念一动,传音道:“拓拔太子,神女劝木圣女当国主可没安好心,不过是想让她嫁给西海老祖……”
拓拔野大凛,传音道:“你说什么?”
穷山原是火族流放族囚之地,当年幻冰仙子便是因触犯族规,才流落此处。而自从那神女控制女儿国后,便一心将诸夭之野经营成与大荒分庭抗礼的乐土,但凡有人想逃回大荒,不是被视作叛徒,活活折磨而死;就是被当作祭品,成了鸣鸟腹中之餐。
她不甘心终老穷山,平日里自不免时时留心打听,只盼有一日能伺机重返大荒。此刻得知这俊秀少年竟是当今威震天下的龙神太子,如获至宝,便欲借其之力,逃离樊笼,回归故土,因此一心揣摩其意,投其所好。
见他变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假,又传音道:“西海老祖觊觎诸夭之野已非一时半日,连年来,遣使要与女儿国主结亲,全被神女拒绝。国主驾崩之后,西海老祖又谴使前来求亲,神女不知为何,突然转变心意,答应一旦找到新任国主,便与他结盟联姻……”
拓拔野心中大乱,此行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取鸣鸟火羽,解除流沙仙子所中之毒,孰料横生枝节,竟又遇上此事。
思绪飞转,正权衡轻重,又听姑射仙子道:“树高千仞,根系于土。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随心率性?既为木族圣女,自当以族民为重,安能因一己之心,而置万民于不顾?”
那神女微笑道:“好一个轻私心、重邦族的圣女!那你倒是说说,你喝忘川之水,想要忘记的又是什么人,什么事?”
姑射仙子双颊晕染,想要说话,心底却剧疼如割,忍不住朝屏风望去,柔肠百结,螓首微摇,低声道:“万事冥冥天定,躲不离,逃不开。就算喝了忘川之水,又有何用?”
拓拔野心中突突狂跳,那双妙目凝视着自己,又是凄婉,又是温柔,他的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压住了,每一次呼吸,都是锥心彻骨的涨痛。
神女冷笑一声,森然道:“若真有上苍,天下又怎会有这么多不平之事?我生平最恨人假借天命,愚弄苍生。尤其你们这些圣女,外表冰清玉洁,出尘不染,内心却是龌鹾之极。心里明明喜欢男人,嘴上却偏不承认,当年你姑姑如此,今日你亦复如是!”
姑射仙子双颊滚烫,又羞又恼,蹙眉道:“我姑姑与你何怨何仇,人已化羽,你还要这般诋毁中伤?”瞥见她耳垂上的碧玉海棠,心中一震,失声道:“是了,你是丁香仙子!”
那神女脸上红晕泛起,格格大笑道:“小丫头,我早说过与你姑姑是旧交了,到现在才想出我是谁么?”
姑射仙子仍有些惊疑不定,道:“我听族中长老说,当年我姑姑东渡汤谷之后,丁香仙子推辞圣女之位,云游天下,路经南荒时便已坐化登仙,又怎会……怎会到了这里?”
丁香仙子眼中怒火熊熊,厉声大笑道:“我何德何能,岂敢当木族圣女?能蜗居此地,苟活今日,全拜你姑姑与神农所赐!”
这已是拓拔野第二次听她提及“神农”,语气森寒怨毒,咬牙切齿,就连那妩媚俏丽的脸容也随之扭曲起来,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她这股恨火已憋了足足三百年,此刻面对夙仇后裔,周围又全都是聋子,再无半分顾忌,眉梢一挑,格格笑道:“我初见神农时,他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南海少年。那年南际山顶,百花大会,他突然不请自来,大放狂言,以一柄木剑、一合之间,便将琴鼓九仙杀得大败,举座皆惊。接着又接连打败两名小神位的高手,就连木神与他激斗四百余合,也占不得半点上风……“族中长老无一人能认出其师门路数,咄咄称奇。青帝出手止战,钦点他为当年花魁。他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到处拈花惹草,那一夜宴会,便不知俘获了多少女子芳心。嘿嘿,瞧他那轻狂风流之状,又有谁能料想他日竟是大荒天子?”
丁香仙子眼圈微微一红,眼中闪过凄楚恨怒之色,冷笑道:“我是木族亚圣女,自得为花魁献花,他似是为我容光吸引,自那一刻起,便笑嘻嘻地盯着我,视线再也不曾转移。那时我正值豆蔻,年少无知,被他这般撩拨,不免;又见周围少女都对他心仪钟情,心中又有些得意。这般眉目传情,竟鬼使神差地随他来到了山顶溪边……“花宴在对面的龙湫峰顶,遥遥相望,仿佛另一个世界。那夜恰是十五,月圆如镜,他贴着我的耳边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听得我浑身颤抖,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崖岩上,几株碧玉海棠开得正艳,他隔空摘下一朵,别在我的鬓上,我想起自己木族亚圣的身份,心乱如麻,便夺下那花,抛入瀑布,起身逃走。但他突然……突然……”
她的双颊晕红如火,停顿了片刻,低声道:“他突然从背后将我紧紧抱住,吻住了我的耳垂。我象被雷霆打中,全身酸软,再没了半点力气。瀑布轰鸣,冰凉的水珠飞溅在我滚烫的脸上,周身仿佛着了火。昏昏沉沉,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了,只记得他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话,都一句都让我……都让我心迷神醉……”
说到这里,眼波渐渐变得朦胧起来,似是沉浸在往日的情景里,悲喜交织,恨怒少消。怔怔地凝视着那翻飞的垂幔,叹了口气,道:“从那日起,我就象是变了一个人,天天失魂落魄,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听到众人谈论他,便忍不住侧耳倾听;夜里睡不着觉,便倒出沙漏里的沙子,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写他的名字……“等到他第二次再到南际山,已是两个月之后,而这两个月中,我却已心结重锁,从此再也难以自解。”
姑射仙子从不知神农与她之间的往事,听她娓娓回述,苦涩凄婉,心中嗔恼大减,暗暗起了同情之意。又想起师尊所言:人有情,故自伤;剑无锋,乃无敌。但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无敌之人却终究敌不过这情之一字?眼角余光瞥见那屏风,心中又是一阵如绞剧痛,复转黯然。
鸣鸟狂啸,震耳欲聋,众女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丁香仙子又道:“那年六月,蝉声满山,午后骄阳似火,我坐在溪边的树阴里,正百无聊赖地栽植着碧玉海棠,突然飞来两朵碧玉雕琢的海棠,不偏不倚地钉在我的耳垂上……“我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却看见他神采飞扬地坐在树枝上,得意地说,他走遍了八千里南荒,才找到了两块佩得上我的翡翠,又请了大荒最好的匠师雕琢,所以花费了两个月的光景。还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担心海棠凋谢了,因为他已将春天永驻在我鬓角。
“我的泪水登时夺眶涌出,不顾一切地冲到他的怀里。那一刻,什么清规戒律,什么矜持骄傲,全都被我通通抛在了脑后。就象那朵海棠,哪怕随着流水,坠落山崖,哪怕片片零落,踩作春泥,也全不后悔……”
丁香仙子仰起头,嘴角泛起一丝凄冷的微笑,淡淡道:“可惜在他眼里,我终究不过是朵随意采撷的海棠,那些情话,也不过是春风拂梢,过眼烟云。过了三天,你姑姑来了。木族四大亚圣女中,你姑姑的年纪最小,常年居于空桑山上,惟有每年夏会之时,才随她师尊到南际山上,拜会族中长老。
“那时木族声势鼎盛,豪杰辈出,在东海接连打败龙族,北边又刚刚与水族结盟,百花大会的盛况丝毫不下于昆仑蟠桃会。春会中崭露头角的少年英杰,很快便能名动天下。
“神农大败琴鼓九仙,战平木神,短短两月,已是大荒中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你姑姑那时与我情同姐妹,到了南际山上,便悄悄地向我打听他的消息。
“那三天之中,除了,我几已将一切都给了他,早已下定决心,抛下亚圣女之位,与他白头终老。听她问及情郎,我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得意,不敢明说,却忍不住偷偷地带着她去见神农。”
她秀眉一扬,冷笑道:“谁想那薄情人见了她,竟立时震若木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你姑姑也象是神魂出窍,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可笑我当时为情所蔽,竟瞧不出这对狗男女早已互生情愫,还拿他反常之态取笑。在我心里,只道他对我,也永如我对他一般,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那之后几天,你姑姑常常与我聊起他,他也不时地旁敲侧击,打探她的景况,我渐渐地起了疑心,但一个是我视如姐妹的好友,一个是我付托终生的至爱,始终也不愿相信。
“直到有一天,我约他在龙潭相见,苦苦等到月过中天,也不见他的踪影。我孤身独坐,流萤飞舞,夏夜的晚风吹在身上,却觉得一阵阵刺骨的阴冷,一颗心也渐渐地沉落下去。
“正准备起身回去,月光斜照崖壁,亮如明镜,我突然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心中咯噔一响,便悄悄地飞掠而上,透过密树,我终于瞧见了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
丁香仙子脸上晕红如火,眯着眼,森然道:“就在那崖顶的树林里,那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人,正紧紧地抱着你姑姑,相偎相依。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是我从未见过的喜悦。
“我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听见响声,跃起身来,瞧见是我,脸色顿时变了,你姑姑也吃了一惊。我脑中却空空洞洞,一片空白,什么也没说,梦游似的下了山,回到女馆,每一脚都仿佛踩在棉花里。”
“回到房中,看见玉瓶里插着的那朵碧玉海棠,我的心才仿佛被万箭所穿,突然疼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泪水接连不断,象火一样地烧灼着脸颊,我猛地扯下耳垂上的海棠玉坠,连着鲜血,一齐抛出窗外。双耳锥心痛彻,但谁让它们当初要听那些甜言蜜语呢?
“长这么大,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伤心、屈辱、恨怒,多么想将屋内的一切、连同这整个世界一齐撕碎!但是,师尊就在隔壁的房里,她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期望殷切,我又怎能让她为我难过,为我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