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地球和舰队两个国际决定尽快派人与探测器直接接触,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考察。
当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测器的影像时,所有人都陶醉于它那绝美的外形。
这东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状虽然简洁,但造型精妙绝伦,曲面上的每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滴水银充满了飘逸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没有尽头地滴落着。
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
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是和善连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它一定在善这一面。
于是很快出现了一个猜测:这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测器。
进一步的观察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种猜测。
人们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着极高的光洁度,是一种全反射镜面,舰队曾经动用大量的监测设备做过一次实验,用不同波长的高频电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时测量电磁波的反射率。
结果惊讶地发现:它的表面对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高频电磁波,几乎能够百分之百地反射,观察不到任何吸收。
这就意味着它无法在高频波段进行任何探测,通俗地说它是个瞎子。
这种自盲的设计肯定有重要的含义,最合理的推测是:它是三体世界发往人类世界的一个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设计和唯美的形态来表达一种善意,一种真诚的和平愿望。
于是,人们给探测器换了个称呼,形象地叫它“水滴”。
在两个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征着和平。
舆论认为应该派出人类社会的正式代表团与水滴接触,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学家和三名普通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舰队国际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
“那就不能换个人去吗?
让这么个女孩子……”丁仪指着西子说。
西子对丁仪微笑着说:“丁老,我是‘量子’号上的科学军官,负责航行中的出舰科学考察,这是我的职责。”
“而且,舰队中有一半是女孩子。”
舰长说,“陪同您的共有三个人,另外两名是欧洲和北美舰队派出的科学军官,他们很快就要到本舰报到了。
丁老,这里要重申一点:按照舰队联席会议的决议,第一个直接接触目标的一定是您,然后才能允许他们接触。”
“无聊。”
丁仪又摇摇头,“人类在这方面一点儿没变,热衷于追逐虚荣……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超技术后面的超理论,不过此生怕是……唉。”
舰长飘浮到丁仪面前,关切地对他说:“丁老,您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捕获行动很快就要开始,在出发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精力。”
丁仪抬头看着舰长,好半天才悟出来他走后会议还要继续进行。
他转头再次细看水滴的影像,这才发现它浑圆的头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光点,这些光点往后面才渐渐变形,与银河系映出的光纹汇合在一起,那是舰队的映像。
他再看看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号的指挥官们,他们都很年轻,在丁仪眼中,这些人还都是孩子。
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高贵和完美,从舰长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灵般睿智的亮光。
舰队的光芒从舷窗射入,透过自动变暗的玻璃后,变成晚霞般的金色,他们就笼罩在这片金辉中,身后悬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个超自然的银色符号,使这里显得空灵而超脱,他们看上去,像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丁仪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变得激动起来。
“丁老,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舰长问。
“哦,我想说……”丁仪的两手不知所措地乱舞着,任烟斗飘在空中,“我想说,孩子们啊,这些天来,你们对我都很好……”
“您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一位副舰长说。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话想说,只是……一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可以不把它当真。
不过,孩子们,我毕竟是跨过两个世纪的人了,经历的事儿也多一些……当然,我说过,也不必太当真……”
“丁老,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您真的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丁仪缓缓地点点头,向上指指,“这艘飞船,要达到最高的加速度,这里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种液体里。”
“是的,深海状态。”
“对对,深海状态。”
丁仪又犹豫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下去,“在我们出发去考察后,这艘飞船,哦,‘量子’号,能不能进入深海状态?”
军官惊奇地互相对视着,舰长问:“为什么?”
丁仪的两手又乱舞起来,头发在舰队的光芒中发出白光,正像一上舰时就有人发现的那样,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
“嗯……反正这样做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对吧……你们知道,我感觉不好。”
丁仪说完这话就沉默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方,最后伸手把飘浮的烟斗抓过来装到衣袋中,也不道别,笨拙地操纵着超导腰带向舱门飘去。
军官们一直目送着他,当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出门时,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孩子们,你们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吗?
在大学里教物理,还带博士生。”
他遥望着外面的星河,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军官们发现,那笑容竟有些凄惨,“孩子们啊,我这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
他说完,转身离去。
舰长想对丁仪说什么,但见到他已经离去就没有说出来,神色严峻地思索着。
军官们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在舰长身上。
“舰长,你不会拿他的话当真吧?”
一名上校问。
“他是个睿智的科学家,但毕竟是个古人,思考现代的事儿,总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领域里,人类一直没有进步,还停留在他的时代。”
“他提到直觉,想想他的直觉都发现过些什么吧。”
说话的军官语气里充满着敬畏。
“而且……”西子脱口而出,但看看周围军衔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话又咽了回去。
“少校,说吧。”
舰长说。
“而且像他说的,也没什么损失。”
西子说。
“可以从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舰长说,“按目前的作战计划,如果捕获失败,水滴意外逃脱,舰队部署的追踪力量只有歼击机,但如果长途追踪就必须依靠恒星级战舰,舰队中应该有舰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应该看做计划的一个疏漏。”
“向舰队打一个报告吧。”
舰长说。
舰队很快批复:在考察队出发后,“量子”号和在编队中与其相邻的“青铜时代”号两艘恒星级战舰进入深海状态。
在捕获水滴的过程中,联合舰队的编队与目标的距离保持在一千公里,这是经过审慎计算后确定的。
对于水滴可能的自毁方式有多种猜测,所能设想的产生最大能量的自毁就是正反物质湮灭,水滴的质量小于十吨,那么在留有充分冗余量的情况下,所需考虑的最大的能量爆发就是由质量各为五吨的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
如果这样的湮灭发生在地球上,足以毁灭这颗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发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辐射的形式出现,对于拥有超强防辐射能力的恒星级战舰来说,一千公里的距离是足够安全的。
捕获行动是由一艘叫“螳螂”号的小型无人飞船完成的,“螳螂”号以前主要用于在小行星带采集矿物标本,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一只超长机械臂。
行动开始后,“螳螂”号越过了之前为监视飞船设定的五百公里距离线,小心翼翼地向目标靠近。
它飞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进五十公里就悬停几分钟,由密布在后方的监视系统对目标进行全方位扫描,确定没有异常后再继续靠近。
在距目标一千公里处,联合舰队已与水滴在速度上同步。
大部分战舰都关闭了聚变发动机,静静地飘浮在太空深渊之上,巨大的金属舰体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像一座座被遗弃的太空城,整个舰队的阵列像是一片沉默的远古巨石阵。
舰队中的一百二十万人屏住呼吸,注视着“螳螂”号这段短短的航程。
舰队看到的图像,要经过三个小时才能以光速传回地球,传到同样屏息注视的三十亿人眼中。
这时的人类世界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巨树间的飞车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连诞生后繁忙了三个世纪的全球互联网也变得空旷起来,所传输的数据大部分是来自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的影像。
“螳螂”号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半小时才飞完了这段在太空中连一步之遥都不到的路程,最后悬停在距目标五十米的地方,这时,从水滴的水银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号变形的映像。
飞船所携带的大量仪器开始对目标进行近距离扫描,首先证实了之前的一个观测结果:水滴的表面温度甚至比周围太空的温度还低,接近绝对零度。
科学家们曾认为水滴内有强力的制冷设备,但同以前一样,“螳螂”号上的仪器也无法探知目标的任何内部结构。
“螳螂”号向目标伸出了它的超长机械臂,在五十米的距离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监视系统没有发现目标的任何异常。
这个同样折磨人的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机械臂的前端终于到达目标所在的位置,接触到这个来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两个世纪的物体。
当机械臂的六指夹具最后夹紧了水滴时,舰队百万人的心脏同时悸动了一下,三小时后这同样的悸动将在地球上的三十亿颗心脏上出现。
机械臂夹着水滴静静地等待了十分钟,目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和异常,于是机械臂开始拉着它回收。
这时,人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机械臂显然是一个在设计上只重功能的东西,钢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压设备,充满了繁杂的技术秉性和粗陋的工业感;而外形完美,它们晶莹流畅的固态液滴——水滴,则用精致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术的内涵,表现出哲学和艺术的轻逸和超脱。
机械臂的钢爪抓着水滴,如同一只古猿的毛手抓着一颗珍珠。
水滴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像太空中的一只暖瓶胆,所有人都担心它会在钢爪下破碎。
但这事终于没有发生,机械臂开始回缩了。
机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个小时,水滴被缓缓地拉入“螳螂”号的主舱,然后,两片张开的舱壁缓缓合上了。
如果目标要自毁,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时刻。
舰队和后面的地球世界静静地等待着,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时间流过太空的声音。
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水滴没有自毁这一事实,最后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如果它真是一个军事探测器的话,在落入敌手后肯定要自毁,现在可以确定它是三体世界发给人类的一件礼物,以这个文明很难令人类理解的表达方式发出的一个和平信号。
世界再次欢腾起来,但这一次的欢庆不像上次那么狂热和忘情,因为战争的结束和人类的胜利已经不再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
退一万步说,即使即将到来的谈判破裂,战争继续下去,人类仍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联合舰队在太空中的出现,使公众对人类的力量有了一个形象的认识。
现在,地球文明已经拥有了坦然面对各种敌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来,使人们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正在向太阳系跋涉的种族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经历了两百多次灾难的轮回,以令人类难以置信的顽强生存下来,他们历尽艰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稳定的太阳,一处生息延续的家园……公众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由敌视和仇恨转向同情、怜悯甚至敬佩。
人们同时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三体世界的十个水滴在两个世纪前就发出了,而人类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这固然因为三体文明的行为过分含蓄,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人类被自己的血腥历史所扭曲的心态。
在全球网上的公民投票中,阳光计划的支持率急剧上升,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把火星作为三体居留地的强生存方案。
联合国和舰队加快了和平谈判的准备工作,两个国际开始联合组建人类代表团。
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获后的一天内发生的。
而最令人们激动的还不是眼前的事实,而是已经现出雏形的光明未来:三体文明的技术与人类的力量相结合,将使太阳系变成怎样一个梦幻天堂?
在太阳另一侧几乎同样距离的太空中,“自然选择”号静静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着。
“刚收到的消息:水滴被捕获后没有自毁。”
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
“什么是水滴?”
章北海问,他和东方延绪隔着透明的舱壁对视着,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军装很整齐。
“就是三体探测器,现在已经证明,它是一件送给人类的礼物,是三体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吗?
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事。”
章北海没有回答东方的话,双手把那个笔记本拿到面前,“我写完了。”
说完,他把笔记本放到贴身的衣袋中。
“那么,你可以交出‘自然选择’号的控制权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权之后打算干什么。”
“减速。”
“与追击舰队会合吗?”
“是的。
‘自然选择’号的聚变燃料已经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须补充燃料后才能返回太阳系,而追击舰队也没有足够的燃料给我们补充。
那六艘战舰的吨位都只有‘自然选择’号的一半,追击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后又经历了同样强度的减速,燃料都刚够自己折返。
所以‘自然选择’号上的人员只能搭乘追击舰队返回,以后会有飞船携带足够的燃料追上‘自然选择’号,使其返回太阳系,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离开前尽可能减速,就能缩短这段时间。”
“东方,不要减速。”
“为什么?”
“减速将耗尽‘自然选择’号的剩余燃料,我们不能成为一艘没有能量的飞船,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作为舰长你应该想到这点。”
“能发生什么?
未来已经很清晰了,战争将结束,人类将胜利,而你被证明完全错了!”
章北海对激动的东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绪,这时,他看她的眼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这使得东方的心绪一阵波动。
尽管她一直认为章北海的失败主义思想不可思议,一直怀疑他的叛逃有别的目的,甚至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但不知为何,仍对他生出一种依恋感。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当然对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是正常的事,父爱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她却从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古代军人身上体会到了这种东西。
章北海说:“东方,我来自一个坎坷的时代,是个现实的人,我只知道敌人还存在着,还在向太阳系逼近,作为军人,知道这一点,就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了……不要减速,这是我交出控制权的条件,当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证了。”
“我答应,‘自然选择’号不会减速。”
章北海转身飘到悬浮的操作界面前,调出了权限转移界面,并输入自己的口令,经过一连串的点击后,他关闭了界面。
“‘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已经转移给你,口令还是那个‘万宝路’。”
章北海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在空中调出界面,很快证实了这一点。
“谢谢,但请你暂时不要走出这个舱,也不要开门,舰上人员正在从深海状态中苏醒,我怕他们会对你有过激行为。”
“让我走跳板吗?”
看着东方迷惑的样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这是古代海船上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如果真流传到现在,应该是让我这样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独自待着。”
穿梭艇驶出了“量子”号,与母舰相比,它显得很小,如同一辆从城市中开出的汽车,它的发动机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舰巨大舰体的一小部分,像悬崖下的一支蜡烛。
它缓缓地从“量子”号的阴影里进入阳光中,发动机喷口像萤火虫般闪亮着,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飞去。
考察队由四人组成,除丁仪和西子外,还有两名来自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军官,分别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过舷窗,丁仪回望着渐渐远去的舰队阵列。
位于阵列一角的“量子”号这时看起来仍很庞大,但与它相邻的下一艘战舰“云”号,小得刚能看出形状,再往远处,阵列中的战舰只是视野中的一排点了。
丁仪知道,矩形阵列的长边和宽边分别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战舰组成,还有十余艘战舰处于阵列外的机动状态。
但他沿长边数下去,只数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经是六百公里远处。
再仰头看与之垂直的矩形短边也是一样,能看清的最远处的战舰只是微弱阳光中一个模糊的光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把它们分辨出来,只有当所有战舰的发动机启动时,舰队阵列的整体才能被肉眼看到。
丁仪感到,联合舰队就是太空中的一个100x20的矩阵,他想象着有另一个矩阵与它进行乘法运算,一个的横行元素与另一个的竖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个更大的矩阵,但在现实中,与这个庞大矩阵相对的只有一个微小的点:水滴。
丁仪不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极端不对称,他这套用于镇静自己的思维体操失败了。
当加速的过载消失后,他转头与坐在旁边的西子搭讪。
“孩子,你是杭州人吗?”
他问。
西子正凝视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寻找仍在几百公里远处的“螳螂”号,她回过神来后摇摇头,“不,丁老,我是在亚洲舰队出生的,名字与杭州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去过那儿,真是个好地方。”
“我们那时才是好地方,现在,西湖都变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到处是沙漠,现在这个世界还是让我想起了江南,这个时代,美女如水啊。”
丁仪说着,看看西子,遥远的太阳的柔光从舷窗透入,勾勒出她迷人的侧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军官,个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样漂亮……”
“丁老,外部通讯频道还开着呢。”
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双眼仍盯着前方的太空。
“没什么,舰队和地球的神经已经够紧张了,我们可以让他们转移和放松一下。”
丁仪向后指指说。
“丁博士,这很好。”
坐在前排的北美舰队的中校转过头来笑着说。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许多女孩子爱上过。”
西子收回目光看着丁仪说,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她感到自己也确实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这我不知道,对爱我的女孩子我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我爱上的那些。”
“这个时代,像您这样什么都能顾得上又都做得那么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会去打扰我爱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歌德的说法: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着丁仪笑而不语。
丁仪接着说:“唉,我要是对物理学也持这种态度就好了。
我一直觉得,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睛,其实,豁达些想想:我们探索规律,与规律有何相干?
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
规律仍然没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丁仪说着,指指舷窗外灿烂的银河,“想到这一点,我就看开了。”
中校对话题的转移失望地摇摇头,“丁老,还是回到美女如水上来吧。”
丁仪再没有兴趣,西子也不再说话,他们都陷入沉默中。
很快,“螳螂”号可以看到了,虽然它还只是两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亮点。
穿梭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喷口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
这时,舰队处于穿梭机正前方,距此约八百公里,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离,却把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变成了刚刚能看出形状的小点,只有通过其整齐的排列,才能把舰队阵列从繁星的背景上识别出来。
整个矩形阵列仿佛是罩在银河系前的一张网格,星海的混沌与阵列的规则形成鲜明对比——当距离把巨大变成微小,排列的规律就显示出其力量。
在舰队和其后方遥远的地球世界,看着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觉到,这正是对丁仪刚才那段话的形象展示。
当减速的过载消失后,穿梭机已经靠上了“螳螂”号的船体,这过程是那么快捷,在穿梭机乘员们的感觉中,“螳螂”号仿佛是突然从太空中冒出来一样。
对接很快完成,由于“螳螂”号是无人飞船,舱内没有空气,考察队四人都穿上了轻便航天服。
在得到舰队的明确指示后,他们在失重中鱼贯穿过对接舱门,进入了“螳螂”号。
“螳螂”号只有一个球形主舱,水滴就悬浮在舱的正中,与在“量子”号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变了,变得黯淡柔和了许多。
这显然是由于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没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号的主舱中堆放着包括已经折叠的机械臂在内的各种设备,还有几堆小行星岩石样品,水滴悬浮在这个机械与岩石构成的环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致与粗陋、唯美与技术的对比。
“像一滴圣母的眼泪。”
西子说。
她的话以光速从“螳螂”号传出去,先是在舰队,三小时后在整个人类世界引起了共鸣。
在考察队中,中校和西子,还有来自欧洲舰队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机遇在这文明史上的巅峰时刻处于最中心的位置。
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面对水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对那个遥远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强烈的认同愿望。
是的,在这寒冷广漠的宇宙中,同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缘分,一种可能要几十亿年才能修得的缘分,这个缘分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爱。???c0
现在,水滴使他们感受到了这种爱,任何敌意的鸿沟都是可以在这种爱中消弭的。
西子的眼睛湿润了,三小时后将有几十亿人与她一样热泪盈眶。
但丁仪落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说,“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学了,我听不太懂。”
西子带泪笑笑说。
“丁博士,我们时间不多的。”
中校示意丁仪走上前来,因为第一个接触水滴的必须是他。
丁仪慢慢飘浮到水滴前,把一只手放到它的表面上。
他只能戴着手套触摸它,以防被绝对零度的镜面冻伤。
接着,三位军官也都开始触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坏了。”
西子小声说。
“感觉不到一点儿摩擦力,”中校惊奇地说,“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么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