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和恶这类字眼放到科学中是不严谨的,所以需要对它们的含义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动攻击和消灭其他文明,恶意则相反。”

“这是最低的善意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我这个文明在宇宙中的存在,下面就请考虑你对于我有什么选择。

请注意,这个过程中要时刻牢记宇宙文明公理,还要时刻考虑太空中的环境和距离尺度。”

“我选择与你交流?”

“如果这样做,你就要注意自己付出的代价:你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是,这在宇宙中不是一件小事。”

“有各种程度的暴露:最强的暴露是使我得知你在星际的精确坐标,其次是让我知道你的大致方向,最弱的暴露是仅仅让我得知你在宇宙中的存在。

但即使是最弱的暴露也有可能使我搜索并找到你,既然你能够探知我的存在,我当然也有可能找到你,从技术发展角度看,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可老弟,我可以冒一下险与你交流,如果你是恶意的,那算我倒霉;如果你是善意的,那我们就可以进一步交流,最后联合成一个更大的善意文明。”

“好,大史,我们到了关键之处。

下面再回到宇宙文明公理上来:即使我是善意文明,我是否能够在交流开始时就判断你也是善意的呢?”

“当然不行,这违反第一条公理。”

“那么,在我收到你的交流信号后,我该怎么办?”

“你当然应该首先判断我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是恶意,你消灭我;如果是善意,我们继续交流。”

罗辑那边的火星升了起来并来回移动,显然是他站起身来开始踱步了,“在地球上是可以的,但在宇宙中不行。

下面我们引入一个重要概念:猜疑链。”

“挺怪的词儿。”

“我开始仅得到这么一个词,她没有解释,但我后来终于从字面上推测出了它的含义。”

“他?

他是谁?”

“……后面再说吧,我们继续:如果你认为我是善意的,这并不是你感到安全的理由,因为按照第一条公理,善意文明并不能预先把别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所以,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怎么认为你的,你不知道我认为你是善意还是恶意;进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你怎么想我的,挺绕的是不是?

这才是第三层,这个逻辑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没完没了。”

“我懂你的意思。”

“这就是猜疑链,这种东西在地球上是见不到的。

人类共同的物种、相近的文化、同处一个相互依存的生态圈、近在咫尺的距离,在这样的环境下,猜疑链只能延伸一至两层就会被交流所消解。

但在太空中,猜疑链则可能延伸得很长,在被交流所消解之前,黑暗战役那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大史抽了一口烟,他沉思的面容在黑暗中显现了一下,“现在看来黑暗战役真的能教会我们好多事。”

“是的,星舰地球的五艘飞船仅仅是五个‘类宇宙文明’,还不是真正的宇宙文明——因为它们都是由人类这同一物种组成的,相互间的距离也很近——尽管这样,在生存死局下,猜疑链还是出现了。

而在真正的宇宙文明中,不同种族之间的生物学差异可能达到门甚至界一级,文化上的差异更是不可想象,且相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它们之间猜疑链几乎是坚不可摧的。”

“这就是说,不管你我是善意文明还是恶意文明,结果都一样?”

“是的,这就是猜疑链最重要的特性:与文明本身的社会形态和道德取向没有关系,把每个文明看成链条两端的点即可,不管文明在其内部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在进入猜疑链构成的网络中后都会变成同一种东西。”

“可是如果你比我弱小很多呢,对我没有威胁,这样我总可以和你交流吧?”

“也不行,这就要引入第二个重要概念:技术爆炸。

这个概念她也没来得及说明,但推测起来比猜疑链要容易得多。

人类文明有五千年历史,地球生命史长达几十亿年,而现代技术是在三百年时间内发展起来的,从宇宙的时间尺度上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发展,是爆炸!技术飞跃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个文明内部的炸药,如果有内部或外部因素点燃了它,轰一下就炸开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没有理由认为宇宙文明中人类是发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术爆炸更为迅猛。

我比你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信息后得知了你的存在,我们之间的猜疑链就也建立了,这期间我随时都可能发生技术爆炸,一下子远远走在你的前面,变得比你强大。

要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几百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我得知你的存在和从交流中得到的信息,很可能是技术爆炸最好的导火线。

所以,即使我仅仅是婴儿文明或萌芽文明,对你来说也是充满危险的。”

史强看着远处罗辑那边黑暗中的火星想了几秒钟,又看看自己的烟头,“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你想想这对吗?”

他们都抽着烟,随着火星不时增亮,两个面容在黑暗中交替浮现,仿佛是这个简洁宇宙中两个深思的上帝。

史强说:“也不行,如果你比我强大,既然我能发现你,那你总有一天能搜寻到我,这样我们之间就又出现了猜疑链;如果你比我弱小,但随时可能发生技术爆炸,那就变成第一种情况了。

总结起来:一、让你知道我的存在;二、让你存在下去,对我来说都是危险的,都违反第一条公理。”

“大史,你真的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

“这一开始我的脑瓜还是能跟上你的。”

罗辑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脸在火星的微光中浮现了两三次后才说:“大史,不是什么开始,我们的推论已经结束了。”

“结束?

我们什么也没弄出来呀?

你说的宇宙文明图景呢?”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后,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个选择了。”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两粒火星都熄灭了,没有一丝风,黑暗在寂静中变得如沥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体。

最后,史强只在黑暗中说出一个字:

“操!”

“把你的这种选择外推到千亿颗恒星中的亿万文明上,大图景就出来了。”

罗辑在黑暗中点点头说。

“这……也太黑了吧……”

“真实的宇宙就是这么黑。”

罗辑伸手挥挥,像抚摸天鹅绒般感受着黑暗的质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

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

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大史又点上了一支烟,仅仅是为了有点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个叫人类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并在旁边高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罗辑说。

“有人听到了吗?”

“被听到是肯定的,但并不能由此判断这孩子的位置。

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向宇宙中发送过地球和太阳系位置的确切信息,从已经发送的信息中能够知道的,只是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以及这两个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这两个世界的确切位置还是秘密。

要知道,我们处于银河系边缘的蛮荒地带,相对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语是怎么回事呢?”

“我通过太阳发送到宇宙间的那三张图,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代表着三十颗恒星在三维坐标系相应平面的位置投影。

把这三张图按照三维立体坐标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立方体空间,那三十个点分布在这个空间中,标示出了187j3x1与它周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同时用一个标识符注明了187j3x1。

“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黑暗森林中的猎手,在凝神屏息的潜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树被削下一块树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猎手都能认出的字标示出森林中的一个位置。

这猎手对这个位置会怎么想?

肯定不会认为那里有别人为他准备的给养,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种可能就是告诉大家那里有活着的、需要消灭的猎物。

标示者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经已经在生存死局中绷紧到极限,而最容易触动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假设林中有一百万个猎手(在银河系上千亿颗恒星中存在的文明数量可能千百倍于此),可能有九十万个对这个标示不予理会;在剩下的十万个猎手中,可能有九万个对那个位置进行探测,证实其没有生物后也不予理会;那么在最后剩下的一万个猎手中,肯定有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向那个位置开一枪试试,因为对技术发展到某种程度的文明来说,攻击可能比探测省力,也比探测安全,如果那个位置真的什么都没有,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现在,这个猎手出现了。”

“你的咒语再也发不出去了,是吗?”

“是,大史,再也发不出去了。

咒语必须向整个银河系广播,而太阳被封死了。”

“人类只晚了一步?”

史强扔掉烟头,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划了一个弧形落下,暂时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阳没有被封死,我对三体世界威胁要发出针对它的咒语,会怎么样?”

“你会像雷迪亚兹那样被人群用石头砸死,然后世界会立法绝对禁止别人再有这方面的考虑。”

“说得对,大史,因为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经公布,暴露三体世界的位置几乎就等于暴露太阳系的位置,这也是同归于尽的战略。

也许确实晚了一步,但这是人类不可能迈出的一步。”

“你当时应该直接向三体发出威胁。”

“事情太诡异,当时我没法确定,必须先证实一下,反正时间还多。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内心深处,我真的没有那个精神力量,我想别人也不会有。”

“现在想想,我们今天不该去见市长的,这个事,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没希望了,想想那两个面壁者的下场。”

“我只是想尽责任而已。

你说得对,真的是这样,希望我们都不要说出去,但你要说也行,就像她所说的:不管怎样,我都尽了责任。”

“老弟放心,我绝不会说的。”

“无论如何,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两个人走上路基,来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远方居民区稀疏的灯光刺得他们都眯起了眼。

“还有一件事,你说的那个……他?”

罗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论不是我想出来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

“大史,你帮我够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里,去冬眠移民局,联系庄颜她们娘儿俩苏醒的事。”

出乎罗辑的预料,冬眠移民局承认庄颜和孩子的苏醒仍被冻结着,局长明确告诉他,面壁者的权限在这里不起作用。

罗辑找到了希恩斯和乔纳森,他们也不清楚这件事的细节,但告诉他,新修订的面壁法案有一项条款:联合国和面壁计划委员会可以采取一切措施保证面壁者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就是说,在两个世纪以后,联合国再一次拿这件事作为要挟和控制他的工具。

罗辑提出要求,让这个冬眠者居住区保持现状,禁止外界骚扰。

这个要求被忠实地执行了,新闻媒体和朝圣的民众都被挡在了远处,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两天后,罗辑参加了面壁计划恢复后的第一次听证会,他没有去处于北美洲地下的联合国总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俭朴的居所中,通过视频连接参加了会议,会场画面就出现在房间里的那台普通电视机上。

“面壁者罗辑,我们本来准备面对您的愤怒的。”

委员会主席说。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烧过后的灰烬,没有愤怒的能力了。”

罗辑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

主席点点头,“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不过委员会认为您应该离开那个小地方,那里不应该成为太阳系防御战争的指挥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吗?

离这儿不远,那是一个更小的村庄,两个多世纪前,这个国家的创始人曾在那里指挥过全国的战争,那些战役的规模世界罕见。”

主席又摇摇头,“看来,您仍然没有什么改变……那好吧,委员会尊重您的习惯和选择,您应该尽快开始工作了,您不会像那时一样,声称自己一直在工作中吧?”

“我现在没有工作,因为工作的前提条件不存在:你们能够以恒星级功率向宇宙广播我的咒语吗?”

亚洲舰队的代表说:“您知道这不可能,水滴对太阳的电波压制一直在持续,而且我们预期在两三年内都不会停止,而到那时,另外九个水滴也到达太阳系了。”

“那我什么也做不了。”

主席说:“不,面壁者罗辑,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对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公布咒语的秘密,您是如何通过它摧毁一颗恒星的?”

“这不可能。”

“如果是作为您的爱妻和孩子苏醒的条件呢?”

“这么卑鄙的话你居然也能在这里说出来。”

“这是秘密会议,再说,面壁计划这种事,本来也是不能被现代社会所容忍的。

既然面壁计划已经恢复,那么两个世纪前联合国面壁计划委员会所做出的决议仍然有效,而按照当时的决议,庄颜和你们的孩子应该在末日之战时苏醒。”

“刚刚发生的不是末日之战吗?”

“两个国际都不这么认为,毕竟三体主力舰队还没有到达。”

“我保守咒语的秘密是在尽面壁者的责任,否则,人类将丧失最后的希望,虽然现在看来这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在会议后的几天里,罗辑闭门不出,整天借酒浇愁,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醉态中。

偶尔人们看到他出门,也是衣冠不整,胡子老长,像个流浪汉。

第二次面壁计划听证会召开,罗辑仍在他的居所参加会议。

“面壁者罗辑,您的状态看起来很让我们担心。”

主席在视频中见到蓬头垢面的罗辑时说,他移动罗辑房间中的摄像头,与会代表们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为了自己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您也应该工作。”

欧联代表说。

“你们知道怎样才能使我恢复正常。”

“关于您妻子和孩子苏醒这件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主席说,“我们不想借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员会的决议,所以解决这个问题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条件的。”

“我已经拒绝了你们的条件。”

“不不,罗辑博士,条件变了。”

主席的话让罗辑的眼睛亮起来,一下在沙发上坐正了,“现在的条件是?”

“很简单,不能再简单了:您必须做一些事情。”

“只要不能向宇宙发出咒语,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您必须想出一些事情来做。”

“就是说,没有意义的也行?”

“只要在公众看来有意义就行,在他们眼中,您现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间的正义天使,您这样的身份至少能够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

可如果您长时间什么都不做,那就会失去公众的信仰。”

“用这种方式取得稳定很危险,后患无穷。”

“但目前我们需要世界局势的稳定,九个水滴即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我们必须做好应对的准备。”

“我真的不想浪费资源。”

“如果是这样,可以由委员会为您提供一个任务,一个不浪费资源的任务。

下面请舰队联席会议主席为您介绍。”

主席说着,对也是通过视频参加会议的舰队联席会议主席示意了一下,后者显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筑中,群星正从他身后宽大的窗户外缓缓移过。

舰队联席会议主席说:“九个水滴到达太阳系的时间,只是根据它们在四年前通过最后一片星际尘埃时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这九个水滴同已经到达太阳系的一号水滴不同,它们的发动机在启动时不发光,也不发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频电磁辐射,这很可能是在一号水滴被人类成功跟踪后它们做出的自我调整。

在外太空中搜寻和跟踪这样小的不发光物体是很难的,现在我们失去了它们的踪迹,我们无法判断它们到达太阳系的时间,甚至它们到达后我们都无法觉察到。”

“那我能做什么呢?”

罗辑问。

“我们希望您能领导雪地工程。”

“什么?”

“就是用恒星型氢弹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质制造太空尘埃云,以便在水滴穿过时显示其踪迹。”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我对太空中的事并不完全是外行。”

“您曾经是一名天文学家,这也使您更有资格领导这项工程。”

“上次制造尘埃云跟踪成功,是因为知道目标的大致轨道,现在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那九个水滴能在不发光的情况下加速和变轨,那它们也可能从太阳系的另一侧进入!这尘埃云该在哪儿造?”

“在所有方向上。”

“您是说制造一个尘埃球把太阳系包住?

要是那样,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来的。”

“尘埃球不可能,但能够制造一个尘埃环,在黄道面上,位于木星和小行星带之间。”

“可如果那些水滴从黄道面外进入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

但从宇航动力学角度看,水滴编队要接触太阳系各个行星,最大的可能就是从黄道面内进入,一号水滴就是,这样尘埃就能捕捉到它们的尾迹,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阳系内的光学跟踪系统就能锁定它们。”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至少知道水滴编队进入了太阳系,它们可能攻击太空中的民用目标,那时就需要召回所有飞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飞船,并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民撤回地球,这些目标太脆弱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面壁计划委员会主席说,“要为可能撤向太空深处的飞船确定安全的航线。”

“撤向太空深处?

我们不是在谈逃亡主义吧。”

“如果你非要用这个名称也可以。”

“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逃亡呢?”

“现在的政治条件还不允许,但在水滴编队逼近地球时,有限规模的逃亡也许能够被国际社会所接受……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但联合国和舰队必须现在就为此做好准备。”

“明白了,可雪地工程并不需要我啊?”

“需要,即使只造一个木星轨道内的尘埃环,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要部署近万颗恒星型氢弹,需要上千万吨油膜物质,这要组建一个庞大的太空船队。

如果在三年内完成工程,就必须借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来对两个国际的资源进行组织和协调。”

“如果我答应承担这项使命,什么时候能够苏醒她们?”

“等工程全面启动就可以,我说过这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但雪地工程从来未能全面启动。

两个国际对雪地工程不感兴趣,公众们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战略,而不是一个仅仅能够告知敌人到达的计划,况且他们知道,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借助他的权威推行的一个计划而已。

而且,与联合国预料的不同,随着水滴编队的逼近,逃亡主义在公众眼中变得更邪恶了。

全面启动雪地计划将导致整个太空经济的停滞,因而也会带来地球和舰队经济的全面衰退,两个国际都不愿为此计划付出这样的代价。

所以,无论是前往海王星开采油膜物质的太空船队的组建,还是恒星型氢弹的制造(雷迪亚兹的计划所遗留下来的五千多枚氢弹中,在两个世纪后只有不到一千枚还能使用,对于雪地工程而言,这数量远远不够),都进展迟缓。

罗辑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

最初,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只是想借助他的威信调集工程所需的资源,但罗辑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细节之中,废寝忘食地同技术委员会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搅在一起,对工程提出了自己的许多设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颗核弹上安装小型星际离子发动机,使其能够在轨道上有一定的机动能力,这样可以按照需要及时调整不同区域尘埃云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氢弹作为直接的攻击武器,他把这称为太空地雷。

他认为,尽管已经证明恒星型氢弹不可能摧毁水滴,但从长远考虑,却可能用于攻击三体飞船,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敌人的飞船也是用强互作用力材料制造的。

他还亲自确定了每一颗氢弹在太阳轨道上的部署位置。

虽然从现代技术观点看来,罗辑的许多设想都充满了21世纪的幼稚和无知,但由于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权力,这些意见还是大部分被采纳了。

罗辑把雪地工程当做一种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现实,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现实之中。

但罗辑对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对他越是失望。

人们知道,他投身于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工程只是为了尽快见到自己的爱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计划一直没有出现,罗辑多次对媒体声称,如果不能以恒星级功率发出咒语,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雪地工程进行了一年半后陷入停顿,这时,从海王星只采集到一百五十万吨的油膜物质,加上原来雾伞计划中采集的六十万吨,距工程所需的数量相去甚远。

最后,只在距太阳两个天文单位的轨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颗包裹油膜物质的恒星级氢弹,不到计划数量的五分之一。

这些油膜氢弹如果引爆,完全无法形成连续的尘埃云带,只能形成许多围绕太阳的相互独立的尘埃云团,所能起到的预警作用大打折扣。

这是一个失望和希望来得一样快的时代,在焦虑地等待了一年半后,公众终于对面壁者罗辑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在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上——这个会议上一次引起世界关注是在2006年,那次年会上冥王星被取消了行星的资格——有许多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认为,187j3x1恒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罗辑作为一名天文学者,很可能在21世纪就发现了该恒星爆发的某些迹象。

尽管这种说法有很多漏洞,但还是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加速了罗辑地位的衰落。

他在公众眼中的形象由一个救世主渐渐变成普通人,直至变成大骗子。

之后,虽然罗辑还拥有联合国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了。

危机纪年第208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07光年

在一个冷雨霏霏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区的居民代表会议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罗辑驱逐出小区,理由是他影响了该区居民的正常生活。

在雪地工程期间,罗辑常常外出参加会议,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小区里度过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个机构保持联系。

罗辑恢复面壁者身份后,新生活五区就处于戒严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响。

后来,随着罗辑地位的衰落,对小区的戒严也渐渐松懈下来,但情况更糟:不时有城里来的人聚集在罗辑所住的楼下,对他起哄嘲骂,还向他的窗子扔石块,而新闻媒体对这景象也很感兴趣,往往来的记者和抗议者一样多。

但罗辑被驱逐的真正原因,还是冬眠者们心中对他彻底的失望。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居委会主任去罗辑的住处向他通报会议决定。

她按了好几次门铃后,自己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屋里混合着酒气、烟味和汗味的空气令她窒息。

她看到,屋里的墙壁都被改造成城市里的信息墙,到处都可以点击出信息界面。

纷乱的画面布满了所有的墙壁,这些画面上大部分显示着复杂的数据和曲线,一幅最大的画面则显示着一颗悬浮在太空中的球体,这就是已经包裹着油膜物质的恒星级氢弹。

油膜物质呈透明状,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内部的氢弹,主任觉得它看上去像自己来自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球。

球体缓缓转动,在转轴的一极有一个小小的凸起,那是等离子发动机,光洁的球面上映着一轮小小的太阳。

无数的画面令人眼花缭乱地闪烁着,使房间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大盒子,房间里没有开灯,只由墙上的画面来照亮,一切都溶解在迷离的彩光之中,一时分不清哪是实体哪是影像。

眼睛适应了之后,主任看到这里像一个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处散落着酒瓶和烟头,成堆的脏衣服上落满了烟灰,像一个垃圾堆。

她好不容易才从这个垃圾堆中找到了罗辑,他蜷缩在一个墙角,在画面的背景上显得黯黑,像一根被遗弃在那里的枯树干。

开始主任以为他睡着了,但很快发现他的双眼木然地看着堆满垃圾的地面,其实是什么都没看。

他眼中布满血丝,面容憔悴,身体瘦得似乎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

听到主任的招呼,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同样缓慢地对她点点头,这使她确信他还活着。

但两个世纪的磨难这时已经在他身上聚集起来,把他完全压垮了。

面对着这个已经耗尽了一切的人,主任并没有丝毫的怜悯。

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她总觉得不管世界多么黑暗,总在冥冥之中的什么地方存在着终极的公正,罗辑先是证实了她的感觉,然后又无情地打碎了它,对他的失望曾令她恼羞成怒,她冷冷地宣布了会议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