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麒用衣袖裹住自己手上皮肤,隔着衣袖使巧劲,将尸人艳粉色的手臂一拉,整个儿负到背后:“带回去,驱毒。”
宫九眉头一跳:“驱什么毒?胭脂骨之毒,还是让她变成现下这样子的蛊毒?”
墨麒看了宫九一眼:“都是。”
宫九:“…………”
你都敢说自己能将这尸人恢复原状了,居然还说自己略通皮毛??
这个自谦法,未免太招打了吧?
…………
墨麒说自己对于傀儡之术略通皮毛,确实是略通皮毛。他从未实践过,所有关于尸人、傀儡的了解,都是在他的故里家中的藏书室中看到的,他也从未实践过,只会纸上谈兵。
那书十分奇怪,虽然说得是傀儡术,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如何制造傀儡,而只说了如果遇到傀儡,该如何操纵,如何解其身上之蛊毒,令其恢复正常。
就仿佛留下这本傀儡术的人,根本一点都不希望傀儡术会再现江湖,但又担心如果当真有心怀不正之人制造出了尸人,后人难以抵御,也不知该如何解救傀儡,而不得不留下这本典籍。
为了给尸人解毒、解蛊,墨麒和尸人整整闷在屋中三天。
期间唐远道和唐远游来了两次,一次都没见着他。唐远道倒是凭借唐远游的大滚滚,一举俘获了黄府上下的心,黄老板成天给他带炒面、辣子,厨娘们争着给他做点心,就希望唐远道能多来几次,当然,最好是带着大滚滚一块来。
——宫九完全不能理解这群人的热情,难道他们其实根本不喜欢庭院里的竹子,是想请黑白熊来帮忙解决?
这倒算是个好主意,至少大滚滚来的这两天,黄府花园左近那一整排的竹子,都被大滚滚给啃掉了,完全符合一只肥熊的正常食量。
三天后的中午。
宫九照常到墨麒门口敲门,问他能不能“出关”了。意外的是,站在门口,他听见了里面的对话声。除了墨麒又低又磁的声音之外,还有一道听起来颇为飒爽干脆的女声。
墨麒:“姑娘现在可还觉得腹部疼痛了?”
那女声满不在乎地道:“嗨。啷个算啥痛,不比我家滚滚坐一哈胸疼。莫得事,莫得事。”
墨麒推开了门,恰好看见门外的宫九:“……九公子。”
宫九哼了一声,往门里看:“那秃头尸人治好了?”
“啷个叫我秃头!!”从屋里冲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美丽女子,柳眉飞挑,眼神锐利,看起来极为英气——前提是忽略掉她的秃头的话。
若是仔细看,眉毛也是画上去的。
那女子怒气冲天的眼神,在看到门口的宫九时,瞬间化了:“哦呦,这么俊的蝈蝈,秃头就秃头咯。”
墨麒对挑起眉的宫九道:“这位姑娘也是唐门弟子。”
当年之事,他们终于抓到一道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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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雨露坐在椅上,头顶凉飕飕,被墨麒和宫九看着,心里老是想:他们是不是在看我的秃头?那得多丑?说话的时候就稍微有点磕磕巴巴,一双手老想往自己秃脑壳上摸。
唐雨露有些怅然:“已经十一年了啊……”
她竟然就这么浑浑噩噩、不人不鬼地过了十一年。
宫九眯了眯眼睛:“你们唐门有弟子失踪,难道不会派人来查探的吗?”
唐雨露苦涩地勾了下唇角:“会,当然会。可是我运气不好,被派来查探的人恰好就是害我至此的人……”
唐雨露叹了口气,开始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十一年前,我前往姑苏,完成我的门派任务。当时姑苏城内,混入了一名曾灭曹氏山庄满门的罪大恶极之人,我的任务,便是将他诛灭。”
“任务途中,我恰好遇见了同来姑苏,要去取药的唐远行和唐怀远。”
墨麒有些疑惑地打断:“抱歉,但——唐门的任务,不是只有接任务之人才能知晓吗?”
唐雨露点头:“是没错,可如果我们任务共享,那便都算是接任务之人了。我与苗姐姐本就是很好的朋友,和他们说过本次的任务之后,便共享了任务。我帮他们寻胭脂骨,他们帮我诛恶人。而且,若是先寻到胭脂骨的话,恰好可以用那恶人试一试胭脂骨之效,这不是恰好嘛。”
唐雨露说到这里,原本还算明朗的神情低落了下来:“可我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宫九默默捏开了手中的花生,开始嗑。
唐雨露正沉郁的时候,就听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地嗑花生的声音,顿时也沉郁不下去了,她挠挠光脑壳:“说起来,也是我唐门之耻。”
“我们来到姑苏后,按照计划,让苗姐姐先和何香姑娘接触,想从她身上获得一些线索。但何香姑娘口不透风,苗姐姐几次同她去何家玩耍,也没能在何家找到任何线索。”
“照理来说,取毒任务不比暗杀,过程中是没有必要动手的。这任务就是得多耗点时间,多和何家人相处相处,便能找到机会撬开何家人的嘴的。可是……唐怀远却不想等。”
墨麒蹙了蹙眉头:“他做了什么?”
唐雨露攥紧了拳头:“来到姑苏后的每一个晚上,唐怀远都会独自出门。我们当时根本没有怀疑,也没有人知道他出门是干什么——直到众人下到地宫的那天,唐怀远才将他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
“其实他在来到姑苏,找到何家人后,就开始挑拨何家兄妹之间的关系了。”
“何家人的毒,都在女儿家身上,明显是传女不传男。他便撇开何香,对何家大哥屡屡挑拨,说你妹妹生下来便只是个女子,将来还要嫁出去的,可她偏偏能受尽家中人的宠爱,凭什么?家人待你不公,还不如不要,不若同我一道走,男子汉大丈夫,本就不需要依靠家里人,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何家大哥当年十八岁,男子这个岁数,正是对‘江湖’、‘闯荡’这样的字眼最难以拒绝的时候。第十个晚上,唐怀远挑拨成功了。何家大哥与家人大吵了一顿,还闹出了割袍断义的闹剧,半夜离家出走,被唐怀远掠走了。”
“掠走的当天,唐怀远就带着任务同行的主家附庸一道,抛下了唐远行和苗姐姐,单独去威胁何家。说如果何家人不把胭脂骨的位置说出来,他们就杀死何家长子。”
“何家父母……便去和唐怀远做了交易。他们可以带唐怀远去地宫,但唐怀远一定要放了他们的儿子。”
墨麒在心中算了算,何师爷和何香之间恰好相差两岁。他十八岁的时候,正是何香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说,何香与何师爷断绝关系的时间,便是在那一年。
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唐雨露继续道:“唐远行、苗姐姐还有我,找到唐怀远等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带着何家父母,在阳澄湖边准备下水了。苗姐姐根本不清楚为什么何家父母就这么一夜之间松口了,而且这任务又是他们的共同任务,就也一块跟了上去。”
“阳澄湖地宫内,是有很多机关的。在那块能够感应人体的重量的机关平台上时,何家阿妈不小心掉进了坑中,死了。过走廊时,因为不知有何机关,唐怀远毫无征兆就把何家阿爸推了进去,何家阿爸被万箭穿心,也死了。”
何家父母,都死在了地宫里。
难怪何香那么恨何师爷,甚至连他死了都不愿意出面操持他的葬礼。
她并不是因为只有自己承袭了胭脂骨毒,而嫉妒何师爷能够过平凡健康的生活。她是因为何师爷的一时莽撞害死了他们的父母,才憎恨这个兄长。
唐雨露道:“我们因为唐怀远的行为,和主家的人产生了矛盾,最后动起手来。因为唐怀远在蘑菇房里说,为了宣扬胭脂骨毒之名,招徕更多的‘贵客’,他准备用这些已经成形的膏脂,毒杀姑苏城中之人。”
唐雨露摇着头道:“我们唐门从不做这种伤害无辜的事情的!可——唐怀远已经杀了何家父母!我们就和他打了起来,对敌过程中,我不慎败落,被暗器划出了伤口,沾染了胭脂骨毒。”
唐怀远大概是没想过要伤害自己门内的子弟,因而一看唐雨露中毒,就带着人立即收手离开了地宫。
“怀远阿哥和苗姐姐看我就要死了,就破釜沉舟,索性利用蛊毒和胭脂骨,将我制成了尸人,想着先保住命,等把我带回唐门之后,再想办法。”
唐远行与苗梵梨,大约就是在那时留下的刻字。
宫九已经忘记继续嗑花生了,见唐雨露蹲了下来,催促道:“后来?”
唐雨露落泪道:“后来……后来……我已经不知道后来了,变成尸人之后,我就失去了神智,只有苗姐姐的笛音才能控制我的行动。苗姐姐让我在妙音城中等她,我就等,我一直呆在妙音城里没有走。每天如果饿了,渴了,就偷点人家的米和水……”
墨麒的脸色不大好看。
宫九看了看墨麒:“你是不是在想,这件事,唐怀侠知不知道?那毕竟是他的儿子。”
墨麒沉默了一会:“不会。唐门从不会行不义之事,若是堡主当真便是恶人,唐门这三十年来,又怎么可能保持善名。唐怀远与唐怀侠向来不和,这应当是唐怀远自己的主张。”
宫九这才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那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呵。幸好这唐怀远死了,不然唐家堡怕是要完。”
室中静默了一会,唐雨露暗自垂泪。
墨麒在脑中理着事件过程,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姑娘,你和取胭脂骨的队伍共享任务,堡主知道吗?”
唐雨露仰头,呆呆道:“啊?……哦!我也不清楚,毕竟我还没有回去报告任务就已经变成尸人了。堡主知不知道这件事,只看胭脂骨的队伍有没有上报这件事。照常理来说,是会上报的。”
墨麒和宫九对视了一眼:那可不一定。若是上报了,唐怀远当场就会被重罚,这后面,就不会有唐远行与苗梵梨和寻常任务一样受罚的情况发生了。
宫九奇怪:“为什么唐远行和苗梵梨不把这事儿报上去?”
唐雨露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我……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不希望未来的堡主沾上这种污点,他们还想和唐怀远再谈一谈。毕竟这个事情一旦报给堡主,那……那可是和叛离门派一样的重罚,唐怀远会被驱出唐门的。”
宫九冷冷道:“再谈一谈?人都杀了,再谈一谈就能活过来?现在倒好,驱出唐门的确实不是唐怀远,他还被风光大葬,众人怀念,唐远行和苗梵梨却莫名其妙成了罪人。”
墨麒轻轻抬手,止住了宫九的动作:“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唐姑娘,当年的取毒任务,唐元延参加了吗?”
唐雨露点头:“参加了呀,他就是主家的附庸之一。”
宫九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花生屑:“看来,这最后一块碎片,就在唐元延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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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内堡,审讯室。
唐元延跪在地上,对唐怀侠颤声道:“……我怎么会知道唐远行为何不杀我?难道凶手不杀我,反倒成了我的罪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