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大光明地盯着禅院千流看,吃早餐要坐到边上,出门黏黏糊糊地牵手,偶尔坐着想事的时候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夏油杰:“他恋爱了,他栽了。”
家入硝子:“很明显。”
夏油杰掏出几张万元纸币,递给硝子:“我还以为他能再坚持久一点。”
“和当年的悟一个样。”家入硝子也毫不客气地收下赌注,“……不过他知道他要离婚了吗?”
“不知道,千流不让说。”
家入硝子于是笑了:“……那我们就帮忙瞒着吧,让他留点念想。”
但禅院千流就不太顺了,或许是身为天与咒缚的兄长夺走了一部分本该属于她的体力,她的体质差得可以,从十来岁开始小病不断,光脚就会感冒。
和五条悟在河岸上聊天的时候吹了风,晚上回去就觉得头疼,尽管提前喝下了预防冲剂,感冒依然如约而至,再加上高强度的工作……
“你发烧了。”五条悟阐述着这一事实。
“这样么?”禅院千流放下餐叉,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难怪刚起床的时候觉得状态不对劲,等下吃点药好了。”
“你还要去上班吗?”五条悟惊异地问,“都快烧到四十度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走不开。”
“有什么好走不开的?”
“除了日常的工作还有生意……”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生意。”他说,“不要去,其他工作我会替你安排好的。”
尽管禅院千流还想坚持,显然是拧不过他的,哪怕找了帮手估计也会站在五条悟那边。
因此她没怎么挣扎就屈服了,拦住了五条悟打电话给医生的动作,乖乖吃了退烧药、躺回被窝里。
“为什么不看医生?”五条悟问。
按照他对禅院千流的了解,她是个效率至上主义者,打一针退烧比吃药要来得快得多,她应该会选择前者。
她说:“不要。”
他帮禅院千流掖了掖被角,抚摸她散落在枕巾上海藻般的长发:“为什么?”
“反正不要。”
“快说,我想知道。”
“我困了,要睡觉了,悟君快走吧。”
“你不告诉我,我就在这盯着你。”
于是禅院千流探出头来,和他对视片刻,见他确实有求知到底的意思,只能小声承认了真相:“……硝子的反转术式不能治疗感冒发烧,她打针很疼。”
五条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他的大声嘲笑,禅院千流认命地用被子盖住脸,羞耻地闭眼。
“噗……对不起……但我忍不住……哈哈哈哈哈……”
五条悟笑够了,将她蒙面的被子拉下,压到下巴,盯着她微红的脸颊看:“所以呢?为什么不换个医生。”
禅院千流不理他,警告道:“不许告诉硝子。”
“哦,原来是怕被硝子发现自己害怕打针?”
禅院千流:“……”
尽管还想再嘲笑一会儿,但考虑到她需要休息,五条悟乖乖离开了卧室,坐上坂本的车。
天才学什么都很快,尽管是第一次上手,五条悟依然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代行了一部分禅院千流的职责,又把工作分门别类,分别交给适合的人去处理。
至于剩下的,能延后的就推,不能推迟的就带回去。
他在想要不要回去做点适合病人吃的餐饭,很快将心动的念头付诸实践,早早溜号去了沃尔玛买食材。
等五条悟回家的时候,禅院千流睡得安稳,脸蛋红扑扑的,眉心却紧紧皱着。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已经退烧了——尽管不需要这个动作也完全可以判定,但摸了额头可以顺利成章捏捏她的颊肉。
禅院千流分明不是幼态的长相,闭眼时却显得格外少女,细嫩的月白皮肤看不出一点点年龄的痕迹。她的庄重和矜贵感大多来自神态和动作,冷淡疏离,浑然天成。
五条悟想到她说自己曾在并盛中学兼任美术老师,猜测大概全校一半的男同学都得暗恋她,有点不爽;但想到她一心只惦记着高专的那个白毛,又开心了起来,开心到一半想着“这好像也不关老子事啊?”
就这么矛盾着,他帮禅院千流擦掉额角的汗,又摸了摸她绸缎般的头发,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皱眉,感觉自己多少有点精神分裂了。
他下楼给她做了病号餐,这对什么都能做好的最强来说自然是信手拈来。
“起来吃点东西。”
五条悟推了推她,对方直接缩进了被子里,咕哝了一句含糊不清“不要”。
然而她一觉从早上睡到了晚餐,早餐的三明治只吃了两口,再不进食就快羽化登仙了。
五条悟坚定地将她喊了起来。
这个平时里情绪稳定得不动如山的人难得皱着眉,尝了一口他亲手烧的粥,嫌弃道:“真难吃。”
五条悟震惊:“什么?我自己试过了,很好吃啊?你把味觉烧坏了吧?”
然而禅院千流不愿多语,扔下了勺子,迷迷瞪瞪地环住他的腰,嘟囔道:“悟不要吵了。”
“……陪我睡觉。”
五条悟脸热:“…………”
“这、这不好吧……”
然而她圈着他的胳膊缓缓放松,俨然已经又睡着了。
……
浑身无力,头昏脑涨。
禅院千流浑浑噩噩间想起从前的事。
饶是她这种外人眼里成功到极致的女强人,也有软弱时刻,就比如生病的时候。
没有人陪,情绪格外脆弱,抽血的细针扎到胳膊上都疼得想哭。每次发烧感冒都像在渡劫,而她那忙碌无比的丈夫显然是缺席的。
伏黑惠把最喜欢的小羊玩偶放到她的床头,说让它陪姐姐睡觉,安静地带上门出去。
但禅院千流翻来覆去,头晕想吐,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她打电话给「五条悟」,总是占线或者忙线:“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或者接通了,他仓促地解释道:“现在有个紧急任务,等下打给你哦,先挂啦。”
等到他忙完手头的事情,禅院千流已经从崩溃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平静地说自己生病了不好受,想和他聊聊天。
他也总是很配合,说些好笑的事或者甜蜜的、哄人的话,撒娇说老婆我好想你呀。禅院千流一一应答着,内心却没什么波动,因为最需要他陪伴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等我们忙完这阵子就去度假……”
「五条悟」总是这么说,而禅院千流也会含笑应和,尽管基本上从未实现过,有这么个愿景也是好的。
在这段逐渐从相爱转变成劳燕分飞的婚姻中,禅院千流独自捱过了辗转难眠的寂寞和无人问津的流泪时刻。人一生的眼泪或许是有限的,她的本来就少,流完了也就没了。
渐渐的,遇到什么事也不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了,尽管他的号码依然占着1号快捷键。
婚变是这两年的事,其实矛盾又比这早得多。就像再好的朋友也会吵架一样,相识二十年的夫妻也会争吵。
男人和女人本就是两个星球的物种,女人所重视的那些仪式感和小细节,对于男人来说大多就是矫情麻烦,但为了伴侣高兴,又耐着性子去配合。这个磨合过程中自然会出一些问题。
禅院千流早就忘记了吵架的理由,结婚的第三年开始就有无休无止的折磨。
起初的小打小闹尚且算作情趣,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五条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在挑刺,揪住小小事情不放,大部分时候撒娇卖萌化解她的冷脸。偶尔也会吵起来,向彼此射出言语的利剑。
小火花眼见着要演变成撼动感情的狂风暴雨,但他们最后总会和好。
禅院千流总是在等他回家,平静的外表之下,藏着深夜辗转难眠的焦虑。
为什么还没有回来?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着非人的折磨吗?
所有人理所当然地信赖着人类最强——普通咒术师把他视作咒术界的顶梁柱,后辈将他视作最可靠的前辈,任何等级的咒灵都绝不想碰见他。
但对于禅院千流来说,「五条悟」只是个常常不回家的丈夫。
禅院千流因他出生入死的工作,平白生出无端的可怕联想。
喜欢是轻快的情绪,但爱总让人想到死。
每次看到他疲惫不堪还要微笑,半夜收到消息匆匆奔赴任务地点,闻到他衣领边淡淡的血腥气……她都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天,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念头无疑可笑,如果最强咒术师都回不来,那么世界大概也会陷入梦魇。
可对她来说,这就是切切实实的、总在忧虑的事情,世界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刀捅不到身上就不会知道疼,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懂。
禅院千流是个有着极强掌控欲的人,她为人非常谦逊温和,行事风格却堪称暴君。
在资本掠夺的阶段也没有手下留情过,和白兰一起伏击各国的财团乃至国家银行,财库越来越充实的同时,数以万计的人间接因为她而失业。
资本的积累过程是踩着火与血的,禅院千流守着自己的财富,像是巨龙趴在金币堆上,只有确信的丰富收获才会让她安心。
但她最爱的那颗宝石并非死物,银蓝色光芒缓缓流淌,一呼一吸间夺人心魄。
禅院千流明明如此爱它,因而心甘情愿地接受每一次未知归期的分离;到现在也是一样,但已经不想拥有了,因为持有的代价太过高昂,她已经支持不起了。
感情如果视作货币,她支付给「五条悟」换取他的爱情和关心,但是交易失败,除了灰溜溜收回自己付出去的部分,还能怎么办呢?
往好处想,他起码给过她十年快乐;所以有点可惜,以后生命里要没有这个人了。
……
“嗯,对,烧已经退下去了,但她还没醒……没吃饭呢,她不肯……还在睡……”
五条悟压低着声音同家入硝子讲电话。
“什么?……长什么样子?”
“就药盒?你这描述这也太笼统了,行吧,我自己找。不说了啊,我看她快被我吵醒了。”
家入硝子让他给禅院千流喂一粒每天都要吃的综合维生素,不过五条悟不知道她放在哪里,顺手在离得最近的床头柜里翻找。
发圈、首饰盒、零散的照片和证明文件……还有小幅结婚照,两人笑得很傻,一看就是热情洋溢的笨蛋情侣。
他找到了一个磨去标签的药瓶,尽管和硝子描述的药盒模样有出入,依然旋开看了一眼。成分信息自然浮现在了眼前,苯基哌啶衍生物……
五条悟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像是浸泡在冰水里似的,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她在吃抗抑郁药?
尽管五条悟很想说服自己或许是误会,然而很快在床头柜里翻到了另外两瓶类似的、开了封的药物,功效相同。她好像很喜欢自欺欺人,磨掉标签就可以说服自己没有得病。
简单的信息却几乎要震得他晕眩了,唇线动了动,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表情。他的喉结猛地紧绷,生锈味浸满舌根。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审视从前自己幼稚到可笑的气人举动,回忆像颗锋利的子弹,刺穿骨缝筋膜,在灵魂深处穿出血淋淋的弹孔,携带着巨大的悔恨击中了他。
为了求证这件事,他再次打电话给硝子。
十几秒铃声,像是一场漫长的审判。
“硝子。”
“什么啊?没找到么?”
“……千流生病了,对不对?我看到她的药了……你别瞒我,她在吃抗抑郁药,对吧?”
家入硝子在电话那头呼吸有些不平稳,良久叹了口气,说:“……对。是的。”
“多久了?”
“你别多想,在你来之前就有了。”
“……他知道吗?”
许久,家入硝子低声说:“不。”
似乎并不是他的错,然而这并没有让五条悟好受半分,他忍不住在内心指责未曾谋面的、未来的「五条悟」——你看看你都在做什么啊?她不是你的妻子吗?为什么不多关心她一些?
但他同样不能原谅自己。
原来禅院千流真的生病了……可他一无所知,只想着她为什么要退出咒术委员会,害怕她抛下自己;甚至之前还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和她冷战,想要看她生气。
曾脱口而出的利刃般的话语,在脑海里游荡一圈,变成了扎伤他的回旋镖。他知道错了。如果能再早一点知道就好了。
良久,五条悟握住禅院千流漏在被子外的手指,面颊贴上她的手背,眼神带着丝乞求:“千流……”
他有很多话想说。
对不起啊。
以后都听你的。
好好治病,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对不起。
千流对不起。
……
但他等了很久,禅院千流仿佛不想睁眼看到他似的,迟迟不愿醒来。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体会到等待的磨人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