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东余光注意到他养父的表情,几乎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同情,唏嘘,不屑,激动。
难为这么多情绪同时在他那张老脸上表露出来。
但眼下秋东也没功夫研究他养父到底在玩儿什么新型的变脸游戏,在板子打到他身上之前,大声道:
“老爷!小的冤枉啊!小的和大少爷之间绝对清清白白,小的就是一单纯的书童,帮少爷抄抄书,研研磨,陪少爷挑灯夜读,替少爷在课堂上罚站罢了,肯定没有过界的事情发生,我们是深厚的主仆情谊呀!”
其他人:“……”
兄弟,你反应是不是有点慢?这趴已经过了,和少爷有染的人都自首了,现在进行到所有少爷身边伺候的都要挨打环节了!
秋东尤不觉得哪里有问题,似乎很刻意的翘起兰花指,挽起袖子轻轻擦泪,端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其他人瞧不清他的动作,可坐在上首的乌老爷和封氏,当下便心里一个咯噔。
这两人是知道秋东乃郑氏和乌植生的孩子,观秋东神色,分明已经染上了女态,再想想他刚才的话,一字一句,简直像是在提醒他们——
秋东就是和乌追有染,两人之间根本不清白,那哪里是单纯的书童和少爷,简直是红袖添香啊!
夫妻两同时觉得天旋地转,比一开始知道乌追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还要愤怒,这回的愤怒中夹杂着无措,茫然。
两人对视一眼,赶忙错开。
都不敢细想如此兄弟□□的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多想一步,心肝儿都跟着颤抖。
封氏忙出声安抚: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对少爷忠心耿耿,上次为了救少爷跳下水池,身体至今都没好利索,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先起来。”
说起秋东救乌追这事儿,封氏眼皮子又忍不住的跳,不由就想,乌追平日待秋东也就那样儿,两人之间要没那层见不得人的关系,秋东会毫不犹豫那么冷的天跳下去救人?
封氏一口血哽在喉咙口,对上秋东满含感激的双眼,还得笑脸相迎。
秋东利索起身,站在一边儿,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现。
乌植也笑着勉力也两句,夸秋东:
“衷心可嘉,瞧这身子骨弱的,回头去账房支一十两银子,好好补补身体。”
说到这儿,和封氏再对视一眼,乌植似是想起什么,摸着胡子闲谈一般问:
“听你爹说,你订亲了?”
谁订的亲谁想办法解决,秋东可不补这个窟窿去,他一脸懵懂的摇头:
“不知道啊,小的刚醒就来府里当差了,没听人说过呀!”
似是忍不住少年人的好奇心,即便知道不合规矩,也大着胆子问了乌老爷一句:
“订的谁家闺女啊?长得好看吗?将来能和我一起伺候我娘吗?没有我姐姐能干我可不要的!”
知道谷陶给他定了瘸腿的桃花的众人:“……”
少年你怕是想的有点多。
在秋东晕倒前围着他打趣的几人:
“合着咱们冷嘲热讽半天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就很气。
乌植对上秋东那双清澈的眸子,捋胡须的手一顿,避而不答,说了另一件事:
“你救了少爷一命,于我乌家是有大恩的,之前老爷忙其他事没顾上处理,正好,今儿当着全家老小的面,老爷给你个恩典,还了你的身契,让你去外面娶个自由身的娘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如何?”
说罢视线紧紧盯着秋东身上,也不知要看出个什么。
秋东像是没注意到乌植的打量,瞬间愣住了,好似根本没想到老爷会说这般说,连连摆手,提高声音,不可思议道:
“老爷!可是小的做错了什么您要这般惩罚小的?小的可以改,小的都改!您让小的出去,离了府里,小的该如何生活啊?
爹,娘!你们帮我跟老爷求求情,我听话,我以后肯定听话!”
在场许多下人对秋东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之前还羡慕他被老爷夸赞,能领取赏金,这会儿只剩下浓浓的悲悯同情。
外面世道那般乱,他们这些没有宗族,没有亲戚朋友帮衬,放出去甚至连一亩薄田都没有的人,没有任何倚仗,在官府出台的律法上可以被定性成流和氓,被人欺负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更别说如何生存。
可别说什么出去了可以花钱置办田产屋舍的傻话了,单单是想在民风稍微淳朴的地方落户,里正和官府的一道流程就能剥掉一层皮。
顺利拿到户籍了想买良田,那更是痴人说梦,好的农田自家人耕种都来不及,即便事出有因往外卖,也是首先考虑同宗族的亲人,或者本乡本土的大地主。
想种好地,自己慢慢开荒,慢慢施肥养着去,十年八年,总有荒地便肥田的一日。
一个人开荒的难度,可想而知。
期间还得考虑盖房子,成亲生子,养孩子是等等一系列问题,普通小厮在主家也就能吃饱穿暖的程度,手头的积蓄真没几个,还想留着出去干那么多事?
想啥美事呢?
想去做小生意?那更糟糕,除了走街串巷磨剪子卖豆腐剃头匠小货郎这种居无定所的小生意成本低,其他都不是他们这种档次的下人能玩儿转的。就这,哪样都得身体强健不惧辛劳,一般的小身板儿干不了。
所以大多数即便出去了还是自卖自身,进其他大户人家当下人。只有极个别的,能以自由身幸运的活下去。
别说其他人,就是秋东亲娘郑氏这会儿也急了,扑通一声跪在乌植跟前邦邦邦直磕头。
“老爷,求您开开恩,给小东一条活路吧,求您了,您开开恩哪,这是奴婢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奴婢的心头肉呀,您开开恩,奴婢给您磕头了!”
原本封氏并不满意乌植的处置办法,按她的想法,直接远远地打发到乡下的庄子,一辈子别回来才好。但听郑氏强调秋东是她第一个孩子,封氏心头一股腻歪,觉得扔出去自生自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封氏垂眸不语。
乌植见秋东脸上的惶恐无措茫然真真切切,放下心来,摆摆手,打发管家:
“去书房取谷秋东的身契!”
他对人已经傻了的秋东道:
“孩子,你生来是这府里的奴才,没体验过外面的自由才这般惶恐,等你真出去了就知道今天老爷说的都是对的,放心去吧,你是从这府里出去的,这府里永远是你的家。”
“去吧。”
秋东浑浑噩噩被拿了身契的管家叫人架着出了府,直接去官府办了文书。
自此,他就是个良民,是个自由人了。
谁都没想到,这场风波,竟然最后以秋东被赶出乌家为结尾。
没错,在大部分人看来,秋东得了身契又如何,主家若真有心抬举,定然会给他身契的同时,给足他银两,或是安排他去外面的店铺做掌柜做学徒,或是送他去书院读书,或是给他置办宅院,安排亲事。
可不是现在这样,救命之恩用一十两银子打发了,算得上身无分文的给赶出去。
没有主家发话,秋东连身上穿的衣服都带不走。
郑氏在家里哭的起不了床,拉着秋东的手咒骂:
“老爷怎会如此狠心?都说虎毒不食……,罢了,他狠毒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枉我心里存了一点微薄的念想,总觉得他能对你多少有点感情,看来都是我的妄想罢了!”
秋东好似也没察觉母亲话里差点暴露出来的东西,安抚性的拍拍她的手: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先头奶奶那边叫人传话来,两日之内孩儿就得搬出乌家,您且得打起精神来帮儿子好好筹谋筹谋。”
郑氏这才咬牙坚持从床上爬起来。
其实打从原主知道他不是谷陶亲生的孩子,而是乌植的孩子后,就知道所有人都靠不住,有意识的存钱,如今还真有一点积蓄。
但要在外面有所作为,那点东西远远不够,秋东伏案,利用一晚上的时间,写了厚厚一沓东西,借着最后“拜别大少爷”的借口,拿过去给乌追。
彼时乌追正趴在床上,后背只盖着一张薄薄的纱帘,一边掉眼泪一边儿握着笔颤抖着写落下的功课。
见了秋东拿来的东西,简直比亲爹还亲,连连感慨:
“没有你,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呜呜呜,我爹他怎么这么狠的心纳,我都这样了,还要我每天写一十篇大字,两篇文章,背一篇美文,呜!”
秋东也很惆怅的叹气:
“小的也不想的,以后少爷只能找别人帮忙了,可惜了咱们主仆十多年的情分,谁来替少爷分担都不能叫我放心啊。”
乌追瞬间痛上心头,艰难的从床头摸出荷包递给秋东:
“这是我近几个月的零花钱,里面有一块我从斗鸡场赢来的翡翠,还算值点钱,你拿着先用,别亏了自己。”
秋东假装没看见乌追肉痛的表情,欢喜道:
“还是少爷大方!”:,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