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东见他快要哭了,仅有的良心发作,安慰道: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母亲永远年轻,永远鲜活,永远是那个十五岁的明媚少女,配王孙公子都不为过,因为她的生命在最美好的年岁戛然而止。
她永远都长不大,而你却不断的成长。于是在你心里,她先是小姑姑,再是姐姐,如今已然是需要你呵护的小妹妹。
然而细数起来,她若还在世的话,如今都三十有二,依然是能为她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成年人,无需你为她操这许多心。
我们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唯有你,把自己封禁在过去走不出来。”
秋东看向前头庄严肃穆的陵园,语重心长道:
“表哥,该向前走了。”
夏成墨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抚在棺木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耳边是悲壮的丧乐声,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在胸腔里震动。
他怎能走的出来?当年若不是小姑姑拼死相护,受害者名单里也要多一个他。
那一年,家中用惯了的车夫在外面被人仙人跳,欠了一屁股赌债,数额巨大,是他几辈子都还不上的程度,于是对方将主意打到了他和小姑姑身上,想趁着他们二人外出之时绑票,从夏家敲诈一笔钱财。
然而那车夫有所不知,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夏家在朝堂上的政敌有预谋的推动,对方是想借着车夫之手除掉他和小姑姑,给夏家一个警告。
然而小姑姑聪慧,车夫刚将车赶的偏离轨道就发现了不对,可对方有计划而来,十几个杀手将他们团团包围,小姑姑奋力将车夫推下马车,一路咬牙将车赶进闹市区,匆忙之间门挑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将他扔下,又恐那些人对人群下死手,调转马车引开了杀手的注意。
根据后来夏家抓住的杀手给出的口供,他才知道小姑姑与那些杀手在城外动手时受了重伤,仓皇间门掉进河里不知所踪。
这些年他每每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当时小姑姑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怕,别哭。”
他怎么走的出来?
秋东见状直摇头,这人哪,就是这般奇怪,看似最豁达不羁的,反倒是心思藏的最深,心底窟窿最大的。
若不是今日这出叫夏成墨泄露了情绪,谁能知道他被这份痛苦折磨了十几年?
夏成墨浑浑噩噩进了陵园,双眼红肿,一言不发,站在秋东身边,秋东无声拍拍他肩膀。
在庄严厚重的丧乐中,秋东亲眼看着棺木缓缓落入墓坑,平地上渐渐堆起结实的小山包。
秋东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下跪,恭恭敬敬上三炷香,嗑三个头。
在心里道:“夏姑娘,回家了,若有缘,你们也许已经在下头相遇了。”
香雾徐徐飘起,轻薄又明快,好似于无声处回应秋东的话。
秋东起身后,夏成墨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跪在小姑姑的坟前痛哭出声,众人都知道他和逝者亲厚,这些年没少出钱出力四处打探消息,因而反倒是没人劝他一些“逝者已矣,要向前看”的话。
只有秋东,手搭在夏成墨哭的发抖的肩膀:
“送她最后一程,往后走你的道儿,过你的日子去吧!”
然后看向一身重孝跪在墓前烧纸的蓝将军,看来这位心里也有了决断,以发妻之礼守孝就是他的态度。
“走吧,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等你。”
两位老人家亲自替女儿选了这处坟墓,亲自盯着人挖了墓坑,唯独下葬的时候没来送她一程,用两位老人的话说:
“子女先父母一步离开是为不孝,在下头是要遭罪的,今日便不大张旗鼓的去送了,免得她罪上加罪。总归
已经回来,日后有的是机会去瞧她。”
身后众人都被管家请去旁的地方招待了,现场只剩秋东和蓝将军,蓝将军对着夏明笑的墓深深躬身行礼,谁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起身后,高大的身影站在秋东边儿上,没忍住摸摸他发顶。
“走吧。”
这是他的孩子,是初初见面便觉心里欢喜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不管夏家提出任何离谱要求,他都能咬牙答应。
然而,夏老爷和夫人对他的态度堪称和蔼,双方见面,完全没有来之前幕僚预测的那般大发雷霆,也没有父兄信中估计的那般面沉如水。
夏老爷子穿一身深蓝色居家衣裳,脚下踩着柔软的千层底儿,在池塘边的柳树下摆了一盘棋,很随意的指了对面位置:
“坐。”
面对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就算对方不是他儿子的外祖父,蓝将军也得毕恭毕敬才行。
秋东在边儿上给两人斟茶,老太太在廊下打理花草,他将迁坟一路上发生的事跟两人细细说了一遍。
老太太亲手端一盘枣泥山药糕过来,慈爱的摸摸他头顶:
“快尝尝,外祖母新改的方子。”
秋东笑的特别甜:
“肯定是甜口的对吧?”
“那当然!”
老爷子闻言重重的落下一子,冷哼一声,猛然抬头看向对面高大的蓝将军:
“老夫且问你,粢饭团你是喜欢甜口还是咸口?”
蓝将军都被问懵了,磕磕巴巴道:
“咸,咸口吧?”
为什么理所当然的一件小事,在老爷子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会忽然变得如此不自信啊?好像他说个其他答案出来,就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一样?
老爷子又冷哼一声,这回落子的力道轻了许多。
秋东和外祖母对视一眼,眼里划过笑意。
蓝将军简直被现场的气氛搞得莫名其妙,他不是个行事拖泥带水之人,况且围棋这东西,他是真只懂皮毛,跟老爷子下棋他心里发慌。
当下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直言:
“先生,开礼今日前来一为请罪,二为叫小东认祖归宗。此乃家父亲笔信,今日本该他亲自前来见您,奈何前段时日生了场重病,无法下地行走,还望您见谅。
开礼自知配不上夏姑娘,不曾妄想其他,既然夏姑娘尸骨已然回归夏家,敢问先生是何打算?”
老爷子也不拿乔,知道这便宜女婿是个臭棋篓子,失了兴致后,丢下棋子缓缓起身,接了信却没看,双手后背瞧着池面蜻蜓点水,直接道:
“小东是你蓝家的孩子,也是我夏家的血脉,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夏家并未将女儿嫁出去,你蓝家也并未将她娶回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事实该是怎样就怎样,此事中我夏家问心无愧,不必做任何矫饰,这个孩子我夏家认的很欢喜,剩下的是你蓝家之事,我夏家无权干涉,就这样吧。”
蓝将军惊讶的看他。
这跟他想的可差了太多,来之前他都做好夏家为了名声考虑,想叫他和夏明笑结冥婚的准备。
老爷子一看他这蠢样儿,就忍不住再次冷哼:
“收起你那一脑子不切实际的愚蠢想法,我闺女活着的时候是我们夫妻的掌上明珠,给她选夫婿我们都顺着她的心意来,以她的意见为主。
难不成她人没了,我们反倒想不通,强行给她结一门叫她心里不欢喜的亲事?”
秋东见老爷子说的坚定,好奇道:
“您怎的知道她不喜欢?”
老爷子从上到下打量蓝将军,直打量的他心里犯嘀咕,才用非常不屑的语气道:
“太丑!”
老太太也连连点头,补充细节:
“你娘喜欢身量高却不显壮,可也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的,不能连她都打不过。眉眼要精致,嘴唇不能太薄,薄了显得无情。不能长络腮胡子,穿衣服得符合她的审美。
要和她有共同话题,她说诗词歌赋,对方不能满脑子金银财宝,她说生儿育女,对方不能净想着花天酒地。”
合着是个颜控?!
那高大壮硕,走粗犷路线,且有络腮胡的蓝将军确实不是夏明笑的菜。
当然,不能否认的是蓝将军其实长得也不赖,是个正儿八经的硬汉,否则结合了两人特点的秋东,也不可能短短时日就迷了小伙伴们的眼。
被嫌弃了的蓝将军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心里完全没法儿将当初那个满脸刀痕,痴痴傻傻的阿笑和她父母口中娇艳明媚的少女对上号,只觉那是两个截然不同之人。
造化弄人。
“既如此,那就依老先生所言,夏家无愧于心,此事我蓝家也事无不可对人言,该如何便如何。”
秋东认祖归宗的事情就这么被敲定了,但他在送蓝将军出门时,还是道:
“我暂时不打算回蓝家,你那个家,说是你的家,其实更多的是封三娘子的家,这点我们谁都无法否认。
骤然失去了封三娘子和固业,她们对我的接受度有多个高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心思也没时间门和她们慢慢耗,让她们对我改观。
我得让她们深刻的明白,是她们离不开我,是她们需要我,而不是我求着她们接受我。所以在她们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前,我打算冷一冷她们。”
当然,也是冷一冷蓝家。
护他所知,这段时日子某些蓝家人可没少上窜下跳,等不及他去京城认祖归宗,那边已经遣人住进了将军府。
虽然都被蓝将军给拦住了,可秋东还是得叫对方知道,别想仗着是长辈,是亲戚关系,就以为可以从他这儿,甚至从夏家索取到什么。
他自己于夏家而言隔着一层,认真算起来都并非夏家的嫡系血脉,所思所行还得讲究一个度呢,哪能叫他们随心所欲?
秋东懒得去分辨是不是个别人所为,先给整个蓝家个下马威让对方知道他不好惹再说。
虽然是一颗老鼠屎,秋东的行为纯属迁怒,蓝将军还是连个磕巴都没打:
“听你的。”
正好叫他抽时间门整顿一番,有人觊觎不该的东西久了,他当跳梁小丑看个热闹,还真当那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岂不可笑?他可要给小东一个清清静静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