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毗自幼心智坚韧。”
江氏打断她:“丽姬,这一点上,阿毗倒是好过你这个做母亲的。”
“娘娘……”
“起来吧,你我一向姐妹相称,这里又没有旁人,这么生分做什么?”
兰芝在旁奉茶,得了皇后一个眼神,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丽姬搀扶起身,扶到皇后身旁落座。
江氏的指尖染着绯色的蔻丹,轻轻揽过丽姬因浣衣而红肿粗糙的手,怜惜地轻抚着。
“丽姬啊,本宫膝下无子……这一生,恐都不会有子嗣了。本宫在这宫中何尝不孤独?见了你,却如同见了本宫家中幼妹,生出恻隐之心来,不然,本宫也不会知你险些被那赵为昭所害、失了孩子时,愿意出手助你。”
“你可知,你怀胎之时,若非医士日日照料、看护你服药。孩子先天积弱,或许早就胎死腹中?如今阿毗吃的苦,亦都是为了他好。”
丽姬的面颊上还挂着泪,听到这句,怔怔望向面前仪态端方的女人。
“你我虽都是妇人,却绝不能妇人之仁。”
江氏轻拍她手,道:“陛下有那么多孩子,若不是医士的法子,阿毗岂能脱颖而出。如今他已盛名在外,更不能半途而废——”
“他来日,定是要入主东宫的,他是你我唯一的倚仗。”
语毕,望向地上哀嚎不已的血人,江氏似也露出几分哀伤之意:“若非因此,本宫岂肯让他受这般苦楚。”
待到笛声静,魏弃俯身呕血。
她甚至亲自矮身、扶起了那面色青白的小儿。
任由他一身鲜血染红了自己身上浅青披帛,江氏捻起袖角,轻轻为他拭去脸上斑驳的血痕。
“阿毗,”她轻声道,“我儿。”
“你记住,欲成大器,必忍人之所不能忍。母后知道,你定不会让母后失望……是也不是?”
后来想想,也许正是那所谓“神药”的作用。
魏弃对于自己人生头四年的记忆,清楚得几乎刻骨。
他甚至可以回忆起自己会说第一个字时,母亲惊喜过后、近乎悚然的表情;
记得自己过目不忘、将书册眨眼间倒背如流,那夫子眼珠子几乎掉出眼眶的惊奇;
记得自己拉开如小山般壮实的将军亦束手无策的千石弓,众人一片死寂过后,震破天际的欢呼。
当然,他也记得自己喝过的每一次药。
记得每一次针灸药浴过后自己皲裂的皮肤,那种锥心的痛苦,记得回荡在整个地宫中的哀泣之声。
他那时年纪小,时常控制不住流泪。
可泪水流过的地方,伤口反而更痛,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哭了。
他已经忘了流泪的滋味。
出现在人前时,他须得是出生便天降祥瑞,无所不能、过目不忘,天生神力的九皇子魏炁——对,那时他的名字,还是魏炁。
可没人知道,神鸟绕梁只是人为的假象,那些鸟儿不过被饵食引诱;
而让他从一众皇子中得皇帝青眼的种种不凡之处,背后,却是从他仍在母亲腹中开始,那些古怪的汤药浇灌而来。
可偏偏,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后,却在帝王有意册立东宫的前夕,被诊出喜脉。
魏弃闭上眼睛。
——对一个后妃而言,还有什么比“水性杨花,不忠不洁”更脏的脏水呢?
——对一个即将要被册立储君的皇子而言。
还有什么,比流着“水性杨花”的母亲的肮脏的血,更令帝王厌恶呢?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上位者眼中不过蝼蚁。
更何况,从一开始,独得圣宠的丽姬,就曾是后宫中所有女人的眼中钉。江氏终于不用再惺惺作态。
而这也意味着,丽姬的命数,走到了尽头。
......
“让我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暗室内,披头散发的丽姬嘶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