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阿史那金以手支额,问半跪在跟前的亲卫:“英恪现在到哪了?”
“回禀王子,英恪大人从魏都出发,日夜兼程,三日前,已于石水坡与雾狼军会合,现正在赶往此地的路上。”布兰不敢怠慢,忙以右手抵肩,恭敬回答。
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人在信中特意嘱咐我等,定要按原计划从缓前行,至边境后,再行改换旗帜、以平民商队身份入定风城。待其至,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我不按他说的来?”
阿史那金闻言,冷哼一声:“一个魏人,如今倒成了我军特勤,敢压在我头上说话了。”
“父汗当真老眼昏花,怪不得被那赵贼压得抬不起头来!”
“……王子!”
布兰听他言无顾忌,忍不住出言提醒。
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膝下共有十五名子女,而阿史那金居第九,是阿史那絜的发妻所生。
这位温柔和顺的可敦在生下阿史那金后,很快因大出血而死。
阿史那絜悲痛欲绝,从此便对年幼丧母的阿史那金宠爱非常。
他们这位可汗,嗜血好战,残暴悖戾,哪怕是亲生子女,稍有不顺,也是非打即骂。甚至曾有王子因不遵军令,被其亲手鞭笞至死。
可他却唯独容许阿史那金、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儿子事事娇气金贵,任意妄为。
正如此次与燕人联盟,本是国之大计,由英恪大人代为商谈,同燕人拟定计策。
阿史那金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偏要插手其中,大汗竟也准许了他这么个从没出过草原的王子、领了关键的先锋之职,还派遣心腹亲卫护卫左右。
他们这些亲卫,接到的第一任务,甚至不是确保夺下定风城。
而是不惜任何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阿史那金的安全。
阿史那金自然听出布兰话里的提醒慎言之意。
无奈离经叛道的事做得太多,骂一句老眼昏花,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他哪里会放在心上?
是以,亦只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轻揉太阳穴驱散困意,又道:“英恪此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险些耽误正事、也非要去一趟魏都,”他说,“怎样,有没有如他所愿,找到我那位小姑姑?”
昔日祖氏迎突厥女为妻,以此向突厥借兵。怎料,魏、赵合谋,断突厥十万大军于赤水关外。
祖氏畏死,临阵溃逃,走前将皇室中人屠杀殆尽。逃亡路上,突厥公主却又为其诞下一女,成了那昏庸君主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可随着祖氏被赵莽斩首,公主惊骇而死,此女亦流落在外,多年来,再未有人得其踪迹。
而这,也成了那位突厥公主的亲侄儿——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絜,此生不可抹去的一块心病。
是以,当大魏朝中的祖氏旧党来信求盟,英恪献计,提议找回这象征着“两朝友好”的唯一血脉时,倒是正中了阿史那絜的下怀。
然而十余年来,阿史那絜实已向大魏派出无数探子寻人,都始终杳无音信。
渺渺人海,要找一个或许早就被刻意抹去痕迹、甚至早就死去的少女,又岂是这么容易如愿的?
果然。
“大人信上未曾提及此事。”布兰摇了摇头。
“那便是没找到了。”
阿史那金顿时面露讥诮之意,道:“他若是找到,早就四处邀功了。”
“其实,王子,英恪大人他……”
“嗯?”
布兰话音一顿。
心知眼前这位小王子对英恪的敌意非比寻常,一时也只能把想说的话吞入腹中,低头不语。
阿史那金早对他这幅面服心不服的姿态颇为不满。
当即猛地摆手,示意他滚出去。
布兰只得应声告退。
可人还没下马车,忽却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似某种重物落地的钝响。
待他再回头看,阿史那金已然双眼紧闭,一头栽倒在矮几之上。
少年满头虚汗,口吐鲜血,人事不省。
他心道不妙,正要喝止那几名花容失色的舞姬,尖叫声已然此起彼伏响起。
这下,阿史那金昏迷的消息根本瞒不住,瞬间传遍整个“商队”乃至驿站。
几名军医匆忙前来诊治,交头接耳地商量对策。
他则立即下令封锁驿站,彻查今日所有与阿史那金有过接触之人——
“布兰!”
而被派去检查商队的亲卫,亦很快有了收获。
男人远远驱马而来,见他仍等候在马车外、眉头紧锁,当即翻身下马向他回禀道:“你猜对了,人真的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骆驼车队……都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布兰脸色阴沉,望向天边悬月,忽道:“她的那几个同伴呢?”
“这,我方才也去检查过。”男人擦了擦额上汗意,却似有些疑惑。
许久,方才迟疑道:“但他们都还在。似乎完全不知晓那女人的事,守卫也说,她刚来送过饭,还问他们明日要吃什么……难道,她没跑?”
......
冷月高悬,风沙袭面。
月光之下,一匹枣红骏马驮着少年少女疾驰于沙漠之中。
少年似乎极为熟悉沙漠地形,不时出声指挥方向,音色沉静;负责驾马的少女却不知为何、频频看向身后,面露犹疑。
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道:“所以、你,”她的声音被寒风吹得变了调,尾音颤抖着,“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天晓得,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甚至还称得上素不相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瞧着轮廓深邃、高鼻阔目,颇有异域之风,却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大魏官话——她只当他是个可怜的流民,一时善心泛滥,给了他一个糕饼而已。
这人却一路尾随她至方武等人的马车外,又不知何时躲在车下,将他们那自以为水到渠成的计谋听了个十成十。
而后,突然出声,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我是你。”
衣衫褴褛的少年从车下钻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身上灰尘。
半天过去,方才好整以暇地抬起脸来,望向她那因震惊而愕然瞪大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