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炭火 “殿下,谢姑娘让臣带您回朝华宫……

沉珠 林格啾 3637 字 7个月前

陶朔道:“他现在不用施针也很听话。”

说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玉笛,又道:“倒是你,你是过来将功赎罪的,还是过来专给那群伤兵治病的?要是被人传信告诉陛下说你失职,你那脑袋不想要了吗?”

陶朔语气严肃,边说话,眉头也不觉紧皱。

只可惜他生得一张喜人的娃娃脸,辨不出年纪,皱眉头也吓不到人。

果然,陆德生闻言,仍是摇头。

“我给殿下施针,”他说,“不是怕他不听话,是怕他撑不住。”

陶朔是昔日杏林圣手陶明的传人,从小到大,一心钻研医术,最后却入了他父亲最不喜的一条路。

昔日的阎伦,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他父亲逐出师门。

然而,等到他入此道时,陶明已病入膏肓,再没人可以拦他。他自然越钻越深——

见惯了生死的人,总容易入两种极端。

一者悲天悯人,一者冷血平和。

陶朔很显然属于后者。

如今,阴差阳错,得了魏弃这么一个当世无一的、不会病也不会死、伤了亦总能好的试验品,更是“用”得愈发得心应手。

陆德生自觉与他难以沟通,扭头就走。

陶朔急了,追在他后头问:“你去哪里找他?我帮你吹笛子找不就好了?”

又说:“你等等我呀,陆德生,咱们现在可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喂!”

他却头也不回,只是摆手,示意陶朔别再追来。

他知道魏弃在哪里。

......

矮丘之上,少年一袭素衣,披散着黑发,面西南而立。

他似乎感觉不到冷。

任由寒雪染白他眉,连眼睫亦结霜。凝脂般的肌肤,似也天然融入雪中。

若非胸口偶有的起伏还能证明他仍活着——总让人恍惚,也许眼前是鬼非人。

是死物,而非有呼吸和心跳的“同类”。

陆德生将怀里抱着的大氅披上他肩,他没有动,肩上抖落一层雪。

“殿下,”他轻声唤,“该施针了。”

没有回答。

陆德生无法,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

只片刻功夫,便觉得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嘴上似也结了一层霜,嘴皮被黏住,揭不开。

可身旁的少年仍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陆德生看着他,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而这种无力,其实从他那日在朝华宫看到濒死的“九殿下”时,就已然在他心头盘桓不止——直至今日。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自己的“背叛”和“屈服”,也是压死眼前人的稻草之一。

尽管他出于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保住了魏弃的“命”——

可是,这个代价仍然还是太大了。

大到他愧对于魏弃昔日的网开一面;

大到,他每次想起朝华宫里那个泪流满面哭求自己“救殿下一命”的小宫女,都不由地感慨世事无常……

自己终究没能应她所愿。

“殿下,”他又一次开口。嘴上的雪连带着嘴皮一起被撕裂,一下见了血,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低声道,“回去吧。”

“……”

“天冷了,谢姑娘让臣带您回朝华宫去。”

少年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许久。

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拂去了脸上、身上的雪。

陆德生知道这是他难得“清醒”的时刻,顿觉口中一阵发涩。

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却还是轻声道:

“殿下,您……眼下,伤兵营中的兵士,没有炭火可烧……”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趁机得寸进尺的小人。

可身为医者的良心,在抉择中,终究还是偏向了活着的人。

是以,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却还是不得不接着往下说:“军中为主将准备的炭火,都堆在您的营帐中,未曾使用过。”

不怕冷的人,感觉不到冷热的人,怎么会需要炭火?

与其如此……

不如让那些更需要它的人用以取暖。

陆德生说完,便沉默下去。

他知道魏弃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可他其实也只是问一声,并没有想要得到他点头的意思——眼前的少年,已很少说话,遑论“抗议”。他只需要假借魏弃的名义,便能轻易从营中取走那些炭火。

多此一举,也只是为了求个心……

“拿去吧。”魏弃说。

求个心安。

陆德生一怔。

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现幻觉,以至于,突然听见那平静而泠然、犹如隔世的声音,竟莫名有落泪的冲动——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听见魏弃说话。

是朝华宫中,一剑穿心,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少年,拼尽最后力气对他说:

【让我活下去。】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活下去。

尽管活着也许比死去更痛苦,可是,对他而言,也许有哪怕忍受痛苦……也想保留最后一丝清醒的理由。

“拿去吧。”

魏弃说完那句话,眼神渐渐呆滞,看向远方绵延无绝的雪山。

陆德生点点头——却不知为何,忽觉得自己的双腿犹如灌了铅,沉重得无法迈步。

以至于不得不用袖中的金针扎破指尖,才换来一丝清醒。

而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

自己和陶朔,或者说,自己和陛下、和所有知道内情却“不得不”顺势而为的人一样……

他们都在利用着眼前的少年,从始至终,毫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