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环顾,却见老太太背身向里躺着。
她连着喊了几声也不见应,转念一想,老太太向来精明,见不得她这个“家丑”,也许是装睡也说不定。
只好略微提高声音道:“祖母,阿娘恐家中仆妇躲懒,伺候不周,特地叫我前来探望。外头煮了药粥,也备了几样小菜,问过阿娘、想是合祖母口味的……我这便走了,不打扰祖母安寝。”
萧老太太仍是背着身不答。
之后连着几日,概都如此。
沉沉却并不生气,老实说,反倒觉得她不说话还好些——至少听不到那些刁钻刻薄挑刺的话,反而更乐得自在。
小姑娘每日按着顾氏嘱托,给老太太做上几样养身开胃的小菜,再配上不同花样的药粥,便蹦蹦跳跳“功成身退”。
没成想,十日后,这“哑巴”老太却主动叫住了她。
“坐下一同吃些。”老妇人硬邦邦道。
“我……?”沉沉有些迟疑。
心说你看见我,还能吃得下么,我看着你吃,我胃口也不好呀。
老妇人闻言,横她一眼。
再开口时,语气却莫名软化了些,只道:“你做的东西,难道你吃不得?坐下罢。”
沉沉想着人毕竟是长辈,只好坐下,陪她喝了碗粥。
回去同顾氏说起此事,顾氏沉默片刻,却只摇头叹息:“人老,便会变,心也软了。大概是见着你,想起故人……便由她去吧。”
沉沉没有问,所谓的“故人”到底是谁。
反而是某日,听老太太在桌上不经意地提起:“我从前亦有个孝顺女儿。”
她好似忘了沉沉还坐在旁边,兀自地陷入久远回忆,面上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忿忿。
“阿蝉,她自幼性子娴淑柔顺,这江都城里,认识她的,没有不夸她的,都说娶了她、得是多大的福气,相夫教子,宜室宜家……可后来……后来,她却非要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燕人。”
老妇人说到这里,忽便湿了眼眶:“离家千里,身无依仗啊!几年才有一次信来,那燕妇如何欺她,婆母凌虐、仆妇冷待,我的阿蝉,她受了多少苦!后来,竟是连通信亦断了,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连是否尚在人世……也全不知晓。”
沉沉听得默然。
许久,却低低道:“你也有女儿,”她说,“可你对我阿娘一点也不好。她生了病,也不忘担心你,让我来探望你。你却从始至终没提过她一句。”
“怎么?”
萧老太太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冷声哼道:“这本就是她该做的!”
“可是,你见你女儿在婆家受苦的时候却不这么说,”沉沉说,“我阿娘,从前也是家中捧在掌中呵护的女儿,不是生下来便为伺候你的。”
“放肆!放肆!”萧老太太却怒喝道,“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从前做媳妇的时候,难道不是伏小做低,事事忍让?!”
“……”
“我阿蝉是整个江都城里最贤淑聪慧的女儿家,还不是受了那么多苦……凭什么别人家的女儿就能在夫家享福?凭什么?!”
沉沉抿唇不语。
萧老太太只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又见这小女娘低垂下头,模样可亲可怜,竟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稍微平复了呼吸,便又道:“罢了,你年纪还小……”
“若是我,我一定不这么想。”沉沉却倏然抬头,两眼直直盯着她,轻声道,“阿蝉姑姑受苦,不是我娘亲害的,你做媳妇时受苦,也不是我娘亲的错。可她明知你有意苛待她,还事事以你为先——如果是我,我是你,祖母。我只会觉得,若是从我开始,对我的儿媳妇好一些,或许,我的孙女、阿蝉姑姑的女儿,再下一辈的女孩儿,便会少受些苦。”
“……”
“我在学堂上学,见了许多别人家的姊妹,她们明明与我素不相识,却也怜我瘦弱,怕我吃苦,争相对我好。我也是女子,设身处地,我只觉得,世间的女儿家,没有不好的。她们比那些只会躲在女人后头,出了事便推给女儿家争风吃醋、说她们不懂事的男人好多了。”
这世上,上至后宫,下至后宅,其实哪里不是呢?
沉沉放下筷子,幽然叹息一声。
......
半月后,顾氏二嫁的夫婿、亦是萧家的男主人——萧程,匆忙返乡,探望病中的老母亲。
男人一进门,便习惯性地往佛堂大步而去,却被后脚赶来的管家拦下,只说如今老夫人搬了处院子。
“娘竟舍得抛下她那座佛堂了?”萧程震惊。
老管家笑而不语,引着他往顾氏的院子去。临到门前,却又拐了个弯,进了旁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偏院。
老妇人正在院子里品茶吃糕、优哉游哉地晒太阳。
旁边的年轻丫鬟怀里抱着萧婉,嘻嘻哈哈地笑闹不停——
这出奇温馨的场面,与平素那只知吃斋念佛、受不了丁点吵闹的老妇人,哪还有半点干系?
萧程有些懵。
只是,母子相见,却仍免不了一番泣泪相对。
末了,萧程轻咳两声,又忽义愤填膺地一拍桌案:“那谢家女呢?”他终于想起正事。
“顾氏也着实不知轻重,这么个肆意妄为、不检点的女儿,合该逐出门去,以免辱没家风,她竟还敢带进我萧家来!”说着厉害话,眼睛却心虚地往旁边瞟,“这、这,儿子绝忍不得,这便把那谢家女……”
话音未落。
“沉沉!”
旁边的老妇人却倏然笑起,看向他身后。
萧程循声回望,只见一面容清秀、肤若凝脂的粉衣少女,一手牵着刚下学的萧殷。两人手里各一串红艳欲滴的冰糖葫芦,餍足地舔着,表情如出一辙。
身后,素衣少年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姑娘吃了一颗,又把手里只剩四颗的冰糖葫芦递出去,递到少年嘴边,似乎哄着他吃。
少年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终是低头咬了半颗。
而后。
这貌若谪仙,气质凌然的少年——嘴边,便被她拔签子的动作带上一条长长的糖渍。
他蹙眉,她大笑,拍拍萧殷的肩膀回头看。
一大一小,皆笑得弯了腰,那少年额头青筋直跳,末了,忽的捻起她手。
而后。
“光明正大”地,借她衣袖擦了嘴,又把那衣袖飘然扔开。
这两人,这辈子,是和袖子当抹布过不去了。
“我的新裙子!”谢沉沉从傻眼中回神,却忽的惨叫起来,“我昨日刚买的!阿九——!”
竟就这么在院子里追打起来,好不欢乐。
……亦果然年轻。
萧程看得默然。
顿了顿,又回头问:“娘,这、这就是那……”
那,不知羞不知耻,与小白脸整日厮混的谢家女?
老妇人眼神飘忽,避而不答。只道:“你既回来了,正好,有件事要办,可少不了你的份。”
“何事?”萧程问,“但听娘亲吩咐,只是儿子还需、需与那顾氏……”
总得问问家中贤妻的意见吧!萧程心里叫苦不迭。这媳妇儿和老娘不对付,的确难办,只能他来做这两面人。
老妇人却道:“你瞧,咱们家沉沉,与那位少年,是否郎才女貌?”
“……”咱们家?
“我瞧着,甚是般配。”老妇人又说,“他们到这也有数月,这喜事么,终究不能耽搁太久。你既回来了,便一并将事办了吧。”
“……”什、什么事?
“自然是嫁女儿的大事!”萧老太太瞪着自家那不知味的蠢笨儿子。
语毕,又笑起,冲不远处那哭丧着脸的小姑娘道:“沉沉,阿殷!……哭什么,一件衣裳罢了,快到祖母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