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本就是出了名的夏热冬寒之地,纵然不过初秋夜,已有几分钻入骨髓的寒意。
沉沉毫无防备间被人推入浴桶中,待到脑袋钻出水面,只觉遍体生寒,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双手环抱前胸,她仰头望向眼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少年——
他本就生得极美。从前如此,如今亦如是。
凤眼薄唇,鼻若琼瑶,秀致之外,又兼有坚冰难融、不可逼视的傲然之气。
这样一张脸,倘若生在女子的脸上,想必是个当祸国妖姬倾世美人的料子。她想。
只可惜,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且——是个毫不珍惜自己“美貌”,也鲜少因此得到他人多少宽待的男子。
沉沉看着眼前神情泠然的少年。
不知觉间,竟也有些晃神:忽想起那日朝华宫外,他脸上血色模糊、皮肉翻卷的模样,整张脸被金丝划开,连嘴唇上也破开一道骇人的裂口。
可此时此刻,饶是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竟也找不出他脸上丁点划痕或伤疤了。
好似那一日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但,又怎么能像从未发生一般?
“阿——”她张了张嘴。
再亲昵温柔不过的两个字却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最后,亦只能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飘忽的一声:“……魏弃,你醒了。”她说。
随着这一声落地,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再无别的声音。
少年长睫低敛,本就薄如刀削的唇,此刻更显得细薄一线。
他忽的伸出手来,手指钳住她因寒冷而不住簌簌发抖的颊肉。稍一用力,沉沉便不得不随他手指起落而轻抬起下巴,水珠从湿透的发梢滴落,沿着颌角一路而下,坠在他的手背。
好似一滴冰冷的泪。
他说:“谢沉沉,你叫我什么?”
“……”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叫我?”
他的声音原是极动听的。
如敲冰戛玉一般,每一个字都绝不含混,清润悦耳。
此刻,却嘶哑而模糊,仿佛极力地压抑着什么,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脸庞。
迟缓,而用力。
证据便是她脸颊上顷刻浮现出的两道红印。
沉沉从未具象地感受过何谓铺天盖地的杀意,但眼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和想挣脱却无法动弹的僵硬告诉她,这或许便是他想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杀她于掌下的意思。
魏弃想杀了她。
她的直觉无比强烈,强烈到令她脑海中不住地想起从前那个昏暗无色的晚上,卡在自己的脖颈间,不断收紧力气的双手——他曾经也想过杀她。
只是那时的杀,纯粹出于杀人的本能与欲/望,而眼下的杀意,却是出于他清醒下的决定。
他认定了她的背叛。
就像那日朝华宫外,他狠狠落于她颈侧的“獠牙”。
那道牙印,她足足养到现在仍未消去,还留着淡淡的两排红印——可见当时他的用力之狠。
可见他的恨意之深。
“殿下,”沉沉忽的轻声道,“所以,你来,是为了取我性命的吗?”
她抬起一双清棱棱的鹿眼。
那里头,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寒凉。
“因为我那日不愿随你一起赴死,逼你娶赵女,所以,”她说,“你醒来后见我的第一面,就要杀了我,是吗?”
若是换了从前,她一定已经狼狈地落下泪来。
可她这一次没有哭,甚至抱紧双臂,强忍住了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她仰高脖颈,直直看向他眼底。
不闪不避。
分明他在上,她在下,却仿佛是她在俯视着他一般。
她说:“殿下,若是你真的能下手,现在便掐断我的脖子吧。”
而后,竟当真抬起一双湿淋淋的手,按住他的手腕。
几乎半强迫式的,她将他的手挪到了自己颈边,两手一左一右,紧紧覆住了他的手。
“殿下醒来已有月余,如今才来见我,想必,这三十余日的时间,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
“殿下下手一定要快,给我一个痛快,”她说,“看在我与殿下昔日情分的面子上,殿下莫要让我走得太痛苦。”
掌下的手指忽的痉挛了下。
可她仍然面不改色地——用力按住了他试图抽离的动作。
眼底莹莹泪光,却始终没有滴落。她只是盯着他,好似这一生最后一眼般,死死地盯着他。
“殿下为何不动手?”
她问他:“难道还要给奴婢第二次‘背叛’您的机会么?可,若然有下次……”
“若然有下次,在自由和殿下的性命之间,奴婢仍是选后者;若然有下次,在名分与殿下的性命之间,奴婢,依然是选后者,殿下还不满意么?非要我选前者,然后和殿下同死一处,才能证明我心昭昭,天地可鉴?”
天知道这些话,放在平日里,是打破她的脑袋也绝不可能掏出来的。
但这一刻,说不上是这段时日养大的胆量,又或是怒火作祟——
是了。
怒火。
她心口烧着一团火,直烧得五脏六腑俱焚,轻易不能浇熄,仿佛要把她眼底那片清凉寒意都灼烧成烈焰一般。
她气恨他,气恨他竟仍然还觉得那一日她的选择是背叛,气恨他眼也不眨地杀人,气恨他用这种方式“伤人伤己”。所以,纵然说出这些话何尝不是在剐她自己的心,她依然说出了口。
“三十余日,殿下在做什么?在杀人泄恨吗?”她说,“杀光了外面的人,所以如今,终于轮到奴婢了?”
魏弃额角青筋跳了两下,下颌因咬牙切齿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他试图抽出压在她颈边的右手,却又一次被她“捉”住。
沉沉的声音大起来:“掐死我呀!”
魏弃:“……”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了:“或者我拿把刀来好了!殿下要杀要剐,我半个字都不吭!”
——已经吭了很多了。
魏弃默然。
若说他原本掐在她颊肉上的手指,尚且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如今抵在她颈边的手,便是活生生的一段棉花了。
压根是被她“挟持”着变成现在这般动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