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对他而言,温言软语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他表达情绪的方式,亦无外乎是冷脸蹙眉或面无表情两种。最最“心疼人”的时候,也不过是许她多吃一口蜜饯而已。
他本就不赞成她用这伤身续命的法子替腹中的孩子换一线生机,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连每天来盯着她的次数,都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
沉沉只好收了顶嘴的心思,继续望着床帐叹气:整天关在房里,困在床榻上这四方天地,她的世界似也浓缩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与其说她想念魏璟,不如说,她是在想念他带给她那点稀薄的活气,想念二姐与她说话时,那种只有亲人间才能会意的抚慰与安心。
魏弃远在千里之外,她想见也见不着。
如今,整个上京城里,她只剩下堂姐一个信得过的亲人——勉强,还能再加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阿璟。她又怎么能不想呢?
毕竟,在别人眼里,甚至在陆医士眼里,她都早已是个一意孤行亦足够坚强的“大姑娘”了。
可在二姐跟前,她却仍然还能做她心底那个十六岁的、幼稚不懂事的、会和阿璟抢蜜饯吃的孩子。
“唉……”
这么一等,就又等了半个月。
十月二十六,是她早和堂姐约好要一同过的生辰。
前两年,次次匆忙,她没来得及好生替自己庆祝过一次,心头却还是隐隐期待着。是以这日,一大清早便醒来,外头天光尚未大亮,她便瞪大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四方天。直盯得太阳升起,阳光洒落窗棂,这才笑着喊起杏雨梨云——
其实她平日里,的确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主子”,很少要求这要求那。
唯独这天,却一会儿想吃鱼,一会儿想吃肉,一会儿又想起家乡的糕饼红了眼圈,末了,还不够,又低声要了一碗大馅馄饨。
用膳的桌案摆在床上,菜色摆得满满当当。
沉沉看着眼前这琳琅满目的吃食,沉默中,忽的想起了很多人。
故人,新人,旧人。
尚在的人,离她而去的人,对她有恩的人,与她终成陌路的人。
短短的三年,她却好似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她迟迟没有动筷,倒是中间喝了几回药、又吐了几口血。
可,一年一回的生辰,饶是如此,她的心情却仍是好的,甚至还久违地叫杏雨梨云给自己换了件艳色的裙,在脸上抹了些衬血色的胭脂,拿铜镜照了又照,自觉看着不像个病人,便又继续乖乖坐着等。
二姐会送什么生辰礼给她呢?
她等啊等。
起初,一丝不苟地坐得笔直,后来肚子沉甸甸地坠着疼,实在坐不住,便拿软枕垫在身后,靠在床边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窗外。
可她愣是等得太阳都落了山,暮色渐沉,等到菜冷了又热了几回,馄饨变成馄饨汤,也没有等到要来替她庆贺生辰的人。
“为何还不来呢?”她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忍不住问一旁低头候着的杏雨梨云。
杏雨说:“会来的。但姑娘等得久了,不若先躺下歇歇……您受不住,孩子也难捱。”
梨云低着头不说话。
她又问后头来给她扎针的陆德生:“为何我阿姐还不来呢?”
她眼睛流血,险些滴进了馄饨汤里,急忙匆匆往后一仰,这才保住了一碗早已凉透的馄饨汤。
陆德生施针的手微顿,从旁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血。
“为什么呢?”沉沉又问,“为什么呢?”
“……”
陆德生说:“许是被禁足了。她险些害得你小产。”
“可这不是她的错。”
“但总会有人觉得,是她的错。”
沉沉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两行豆大的泪水,却忽如泉涌般,从她黑葡萄般晶亮剔透的眼中滚落下来。眼泪滴进馄饨汤里,滴进肘子肉里,滴进杏雨梨云做的并不像她家乡做法的糕饼里。
“我阿姐。”
她说:“我阿姐……是不是出事了……”
没人回答她。
她拿袖子擦泪,血融在上头,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她又轻声说:“我阿姐从前,对我不算好,可后来,后来我们,只有彼此了……她是我的亲人。上京城里头,那么多姓谢的,可只有她是我的亲人。”
“我阿姐,只比我大了四岁……”
“再过一个月,阿姐也要过生辰了,我还答应了她送她一只镯子呢……”
她捂着脸,终于再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一旁的杏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唯有梨云,却终是在陆德生暗含警告的眼神中通红着眼,“砰”一下跪倒在她床边。许久,抖抖簌簌地伸出手,抓住了沉沉冰冷的手心。
“谢二姑娘,死了。”
这六个字并不难说出口。
可她死于绝食明志,死于,身为妾室,却抵死要和家中主母抢回自己的孩子,最后,用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在了房中——如此这般,死得屈辱,死后成为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做了别人口中“攀高枝不成碾落成泥”的雀儿,这样的话说出来,又让姑娘如何能不伤心呢?
“……”
沉沉没有说话,仿佛早猜到了结局。独泪痕干透在脸上,融去了脂粉,留下两道白痕。她抬起头来,又一次看向头顶那四方的床帐。
绯色的花,浅白色的鱼,金色的花纹,碧色的天。
多好的一幅景啊。
迟早有一日,她要走到外头去看,睁大眼睛,看得清楚分明,一辈子都忘不掉,到死了都还记得——
这还是昔日阿姐见她闷得无聊,笑着安慰她时说的话呢。
只可惜,阿姐永远看不见了。
永远看不见了。
她忽觉一阵晕眩。
……
窗紧闭,门紧闭,殿中无人在旁,一地暗色幽微。
床榻之上,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小腹却高高隆起的少女,似正做着可怖非常的噩梦。
“不要……”
她满头大汗,嘴里喃喃自语。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不是阿璟的错……”
“我想你来看我,不要……!”
“阿姐,我害怕。”
她在梦中泪落如雨,语气时高时低,到最后,却只是不断低声重复着:“我害怕,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
床榻旁,一只满是伤痕的手,沿着她的眉骨轻抚下去。
沿着那凹陷的颊肉,到干涩起皮的毫无血色的唇。再到犹如一截断峰般凸起的锁骨,她紧绷的肩膀——
最后,是那高耸到几乎可怖的,如巨球一般,附着在她小腹上的浑圆形状。
谢沉沉,你还会害怕。
你还能害怕什么呢?
那手的主人,额发早已被尘灰和血凝得板结,风尘仆仆,满面血污,却当真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了。
他看着她,分明是在笑。
“……哈。”
可那布满血丝的通红的双眼——目中装下的,究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恨,还是揉入骨血的爱?
他嘴角血丝蜿蜒而落,在床边留下一地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