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姐姐于我有恩,若不是她,我早已到地下、与枉死的父母作伴……如今的苦,便当是我还给她的,可是阿璟,你不同,】姑姑的手指、爱怜般轻抚他脸庞,声音止不住地颤颤,【阿璟,若是姑娘还活着,她定会待你好、会如你的亲生母亲般爱你,护你。你的姨母,是姑姑平生见过最善良的女子,若她还活着……】
【若她还活着……】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若是”呢?
她能为他做的,只有替他择一条不再挨饿受苦的前路。而他能做的,便是听姑姑的话。
照着姑姑在布帛上、用炭笔画给他的地图,他偷溜出了息凤宫,在宫道的必经之路上,泼皮打赖、嚎啕大哭。
他说思念姨母,其实,却根本不知道姨母长什么模样;
他说梦见姨母,也是谎言,其实他从没梦到过陌生女人,倒是经常梦见吃不完的白米饭;
他脸上在哭,可心里的小人压根流不出半滴眼泪,只是惴惴不安地想:有用吗?真的有人会相信吗?
他们会把他带出息凤宫去吗?
这是年幼的他,人生唯一可以主宰的一场豪赌。
而事实证明,姑姑替他下的注,赌对了。
在他被年轻的帝王抱起那一刻,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金锁,真的护住了他的富贵平安,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于是,他从息凤宫中饭都吃不饱、不得已在太监手下乞食的小可怜儿,摇身一变,成了受尽宠爱的世子殿下。
他可以把欺负过他的小太监踩在脚下,用鞋底碾那张谄媚赔笑的脸;
他可以想要什么便要什么,因为他的姨父,是大魏的皇帝,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
于是,他的“愿望”也跟着悄悄变了。
他不要做太监,他要做姨父最喜欢的孩子,日后,再坐上姨父的位置——宫里的嬷嬷,每一个人,都这样同他说。他也就信了。
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兰若。
不讨喜的兰若,不会卖乖、不会哭的兰若。自己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安逸富贵的日子过得太久,他早已忘了,自己也曾对一个太监摇尾乞怜,忘了自己,本是被一个“奴才”养大——
【世子殿下。】
直到他发现,自己原来连一个畜生也比不过,才终于想起来。
给姑姑送去的金银财宝、美食佳肴,全都被如数退回。
自己最后一次见姑姑,病榻上、那个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噙泪微笑看他。
她分明还是自己的姑姑啊。
【世子……殿下,】可她却不再叫他阿璟了——她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奴婢,是朝华宫的‘叛徒’,殿下不该再与奴婢,有丝毫牵扯,从此,富贵滔天,朝天大道,殿下……该一个人走了。】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从来都不是予他荣华富贵的天子——于坐拥天下的帝王而言,养大一个娇纵任性的孩子,不过旧日恩情的施舍。
真正珍惜他,爱他,护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母亲和姑母,只有息凤宫中重病缠身,不惜委身于阉人、也要为他换一线生机的兰芝姑姑。
可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过姑姑了啊。
他甚至连养大他的姑姑,如今是生是死,可有吃饱饭,穿暖衣,都一概不知——
噩梦惊醒的那一刻。
魏璟满头冷汗,如坠冰窟。
他还太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心底的失落与恍然,只是忽的惊觉,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其实,还比不过昔年捧在手心,姑姑宁可饿着肚子、也要让给自己的半碗白米饭。
可如今,他却连那半碗白米饭,都已留不住了。
……
息凤宫外,并不曾设任何守卫。
这是一座彻底被视为禁地,冷落到几乎瘆人的宫殿。
诚然,只要关在其中的人想,她们其实随时都可以走出这座冷宫——然而,七年过去,除了魏璟外,甚至包括梨云在内,并没有人踏出息凤宫一步。
仿佛一座宫门,足以隔开天堑。
如今。
本该终身不再踏足此处的魏璟,却毅然决然、扑开了这座与世隔绝的宫门。
“姑姑!!”
稚嫩的童声,响彻破败的殿宇内外。
大殿之中痴坐的身影,怀抱着褪色的木塑,呆呆抬起头来。
在她身下,浓稠的血泊尚未凝固。
不远处,已经腐烂多日的女尸旁,另一个被一刀穿胸、本该死透的女人,却突然如濒死的小兽般,徒然挣扎起来,喉口发出囫囵不清的气声。
“阿……”璟。
鲜血渗入青砖,遍地斑驳。
她的胸口,一道足以致命、撕裂的豁口——
“姑姑!!”
“姑姑,你在哪?”
“姑姑!”
魏璟找遍了息凤宫里里外外,没有找到半个活人。
无奈之下,视线终于迟疑着望向主殿方向:他知道,那里住的是老嬷嬷的主子,一个奇奇怪怪的疯女人。
他害怕她,从小就怕。
可是,只剩下主殿没有找过了——
一咬牙,这孩子几乎使出吃奶的劲、跑上前去,推开沉重的大门。
月光倾泻,一地流萤。
“……”
他早已哭红、肿成一对核桃的双眼,却在看清殿中情状的瞬间门,不敢置信地瞪大。
“阿……璟!”
面上满是错落割伤、血肉模糊的女人,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走!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