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夕曜宫东院。
魏璟屏退一众伺候在旁的宫女嬷嬷,亲自提着大包小包跑来探病。
彼时,赵怜秋正捧着包绿豆糕坐在院中石桌边,一点一点捻着糕点碎末、吃得正欢乐。
直到锦衣玉裳的小少年,冷不丁哼着小曲儿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只一晃神的功夫,她已捏着袖角擦起眼泪。
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魏璟身前。
“怜秋参见世子殿下,”赵怜秋哭得凄凄惨惨戚戚,“世子殿下、呜呜,世子……”
你个喜怒无常、动辄喊打喊杀的熊孩子。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又没事跑来吓人干嘛?
若非嘴边还沾着几片糕点屑,这美人垂泪、眼圈通红的模样,倒也着实有几分凄风苦雨的哀愁意。
“你、你别哭了!”
魏璟亦果然被她这不打招呼说哭就哭的架势吓得倒退步,连连冲人摆手,“起来,你哭什么!”
他一脸目不忍视。
见她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物什搁在脚边,上前扶了她一把。
“真是,”嘴里不忘小声嘀咕,魏璟忿忿不平,“我又不吃了你……怎么老是一见我就哭?”
就不能学学兰若宫里那些什么,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的,一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不说,还永远都是副好脾气的笑面。
上回他跑去东宫抄兰若的策论课业,那宋良媛还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海棠花糕吃呢!
魏璟想着那味道,不由又有些犯馋,飞快从她手里“抢”了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
末了,扔下一句“再哭就把你给别人当媳妇儿”,便屁颠屁颠提了东西,跑进十六娘住的西厢房。
然而。
人前脚刚进去——
“兰若!!”
前后相隔不过一息,房中忽又传来一声暴喝。
魏璟手里提着的东西“哐啷”落地,亦顾不上拾,只步并作两步跑到榻边。
刚一站定,便气得伸手去推魏咎肩膀,“你、你怎么又不打招呼便跑来了?”
魏璟满脸写着不悦,仿佛被人侵占了地盘的小兽,奋力冲人呲牙:“怎的都没人同我说一声?!”
“你从前不五时,跑去东宫找我抄课业的时候。”
魏咎被他推得一个倾身、险些跌在沉沉怀里,倒也不气。
反倒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直起身来,扭过头,漫不经心应声道:“好似也没提前着人知会过。”
“这……!”
魏璟闻言,顿时如被人踩中尾巴,讷讷失了声音。
“不过,纵使没知会,阿宋仍是每次都好茶好菜地款待你,”魏咎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依旧浅笑盈盈,脸上瞧不出半点异色,“还是,我东宫有谁曾这般粗鲁待你?若真如此,那今日你推我几下,也是应该的了。”
“……”
魏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那倒没有……”
说完,不等魏咎再开口,方才尾巴还翘得老高的小世子,忙又灰溜溜地扭过头去,捡自己落了一地的礼物。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弭。徒留目睹全程的某人,看一眼不远处那心虚背影,又看看旁边——治人治得“驾轻就熟”的亲儿子,失笑间,不觉扶额,将手中画纸重新卷起,随手搁在枕边。
魏咎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画,缄口不言。
至于魏璟——这厮是压根没发现他进来时,沉沉手里正捏着幅画在看,一心只想在人跟前献宝:从给她调养身体的百年灵芝;到据说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且由他亲身试验过了的扶桑秘药。
到最后,他甚至还从带来那几大袋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搬”出了整两大盒金银首饰。
“十六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忙了好一阵,方才气喘吁吁地坐回床边,他想了想,又正儿八经地拉过她的手,“我那时伤了你,仗势欺人,是我的不对。蒙你以德报怨,我也知道……是我错了,合该向你赔罪。”
短短几天,就能有这般觉悟?
沉沉听得一怔,心道这孩子虽顽劣了些,总算还没养得太歪。
思及此,难掩病色的苍白面庞上,亦终于多了几分红润笑意,“殿下言重……”
“不言重,言不重!”
“……?”
“十六娘,那,那你说,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那是自然。”
“我就知道!”
魏璟喜笑颜开:“你看,你如今见了我,总是笑盈盈的,从来不哭。”
“……嗯?”
“十六娘,”丝毫没察觉到身旁魏咎那下刀子般凌厉眼神,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兰若宫里有好多好多媳妇儿,再多几个,都装不下了,所以你、你别再被他拐走,你看我……”
看、看你什么?
“顾不离!”沉沉还在傻眼中,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反倒是魏咎蓦地扭头、冲窗外扬声冷喝。
魏璟甚至来不及挣扎,当即便双脚离地。
不住扑腾挣扎间,在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声“冒犯”后,被拎着后衣领头也不回地带走——
“你干什么,兰若、兰若!这可是我的地方!”
“啊啊啊啊,小爷我话还没说完呢,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走得远了,还能听见他不甘的怒吼在院落四下回荡。
......
沉沉摁了摁眉心,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瞅着有裂开的趋势。
“做十六娘,真比做谢家芳娘好?”而魏咎扭头目送自家表哥灰溜溜被人提溜走。
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凉飕飕地开口:“你看,若碰上个蠢钝的,日子未必就能比从前好过。”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沉沉知道他意有所指,哭笑不得地叹息:“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个知心些的玩伴。”
魏咎便又不说话了。
虽不说话,却闷不吭声地拉过她的手——正是方才魏璟“含情脉脉”拉过的那一只。
沉沉没反应,任他孩子气地玩着自己手指,索性将头靠在床沿,盯着他头顶发旋出神:如今想来,除了地宫破开那日,魏咎喊过她一声阿娘。
再之后,他虽每日定时定点前来探望,可每一次,也都只是这般,话不多地陪她坐上一会儿。既不喊她“十六娘”,更不喊她“娘”。她有时觉得窝心,但更多时候,其实是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茫然:
母子连心,血肉相生啊。
魏咎与魏璟不同,他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们生来注定彼此牵挂。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甚至……摸不清楚他如今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