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这头的人真奇怪,住的洞府奇怪,穿的衣裳也奇怪。下山后,在路边捡到一个衣不蔽体的瘦猴儿,结果他非要跟着我,我甩不开他,见他几乎快饿死了,只好分了一半干粮给他。
结果他竟趁我睡着,来偷我的那一半。我气得赶他走,他却可怜兮兮地跟上来求我。
他说,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昨日,他又央求我送他返乡,说如果我不在,他就算不被饿死,也会在路上被人杀死。
我有些不忍心。
想了半宿,决定,还是送他一程罢。】
难得的大段记录,纤秀字迹,写满了整一页纸。
沉沉正读得津津有味,谁知,又一页翻过,入目所见的文字,却忽然变得极为潦草:【长生骗我,这里的人和我们根本不一样。】
【他们拿走了我的剑,下药把我迷晕,还想偷走我的芥子石,差点把我煮熟吃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吃、吃了?
沉沉:“……?”
她原还兴致勃勃的话头,一瞬戛然而止。
顿了半晌,方才结结巴巴道:“她说的吃,与我想的吃……是一回事么?”
“十有八九。”
“……”
“每逢饥荒年,乡间确不乏食人惨案,甚至走投无路之时,易子而食,更不少见,”魏弃道,“那所谓的‘瘦猴儿’,便是钓鱼的饵。她咬了钩,在那些人眼中,便已是锅中美餐。在她之前,这样上钩的人应当不少。”
“她”既不是第一个,想来,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如果“她”不是那位传说中的神女,阿史那珠的话。
【我不懂,为何不杀剑不愿出鞘。他们明明每一个都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师父曾教我,修行,修心,慈悲方为上道。可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难道山的这边,都是些这样的人么?】
【也许长生说得对,我不该翻过山来。】
“她说的山,究竟是什么山?”沉沉读得眉头攒起。
思忖片刻,终是迟疑着侧过头去,低声问身旁始终安静撑颊听着的青年,“陛下……您知道么?”
“不知。”
果然。
“但,留下这本起居注的人。”魏弃道。
说话间,他随手摸过那无锋木剑。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摩挲着剑柄上的“不杀“二字。
许久,方温吞道:“很有可能,便是阿史那珠,”他说,“则她书中所写的、所谓山那头,想来,便是她从不曾公诸于世的来处。”
“不曾公诸于世?”沉沉满脸不解,“那,难道也从没有人好奇过她从哪里来?”
“自然有。”
“所以……”
“但她的身份注定了,要伪造、改换、掩盖一个人的过去,再轻易不过。”
又或者。
即便曾经有过,也被末帝的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魏弃道:“与其深究她的过去,世人宁愿认定她来自方外,是上天降下的神迹。如此,对那些试图将她捧上神坛的人而言,亦才算是真正的——划算买卖。”
所以,阿史那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重要么?
重要的是,她的确帮了许多人,救了许多人,有人奉她为信仰,有人视她为神怪。
在辽西与突厥境内,至今,仍有无数供奉她的庙宇灵台。
若不是他们今日打开地宫,找到这本不见天日多年的起居注。
世上或许再不会有人知道,昔年踏入尘世的神女,也曾有过恐惧、退缩与迟疑。
至少,在她决定改变辽西的苦困之前。
她已先一步见识到了再丑恶不过的……人性。
沉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读了下去。
【瘦猴儿的娘说,瘦猴儿死了。
他想求那些人不要杀我,所以,心甘情愿给他们吃了自己。这一次,不杀剑终于愿意出鞘。
可我杀了所有人为他报仇,为何,心中却还是一片迷茫。
我不明白。
我杀了他们,他们的父母妻儿,与瘦猴儿的娘哭得一样伤心。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瘦猴儿的娘反而帮他们一起拦着我,她说,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活。她和瘦猴儿说了一样的话。
她还把瘦猴儿留下的半只饼给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她没有说话。
再后来,她也被人杀死在了瘦猴儿被煮成肉汤的那间石屋里。
……
我想师父和长生了。
我宁愿回去日夜砍竹子,也不愿再杀人了。】
【可是山门不见了。】
【长生说的没错,翻过了山,便再没有回头路走。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原来山的这头,住的都是吃人的怪物。
我既救不了他们,也杀不光所有人。
又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从山的那一头来,想回头时,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沉沉忽的喃喃道,“其实,她也许不愿意做阿史那珠。”
可她究竟叫什么?山的另一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