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国子学(七)

谢琅一愣。

这下,身体一僵,实打实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他爹总骂他是个混账,他也知道自己挺混账,可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过把人直接欺负哭的经历。

就算哭,也是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屁股尿流的哭。

哪里会如眼前一般,这样哭。

谢琅脑子一片空白,瞬间忘了胳膊疼,也忘了肩膀疼了。

“好了。”

在一片空白中,他嘴巴不受控制,先于脑子动了。

“是我过分了,我给你道歉还不成么?”

怀里人还是没动静,但谢琅感觉得到,那具身体,还在以极其轻微的幅度,轻轻颤抖着。

谢琅只能接着道:“今日算我多管闲事。以后,你爱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我不管你了,也不说你了,还不成么?”

好一会儿,那紧咬着他肩膀的利齿,终于慢慢松开。

短暂麻木的疼痛,也翻倍涌回来,撕扯着神经。

卫瑾瑜什么也没说,就着姿势,从他肩上下来,依旧面朝里躺了回去。

谢琅终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想,这都是什么事儿。

从小到大,除了幼时跟着二叔、大哥去深山里打猎被狼攻击过一次,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人咬。

这滋味,他怕要记一辈子。

要是换成其他人,早被他一脚踹到南天门去了。

而且——他再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颈。

一片淋漓水色,并非错觉。

他不过小施惩戒而已,比起平日掌军那些手段,可差远了,至于么?

这般娇气。

要说不郁闷是假的。

他大半夜任劳任怨跑一趟把人接回来,半点好没落着就算了,还被咬了两口。要不是那两名女官再三恳求,他至于咸吃萝卜淡操这份心么。

别说只是回来晚些,就是一整夜都不回来,又与他有何干系。

谢琅撑着膝,大马金刀枯坐片刻,忍着郁气,灭了烛,自枕臂躺下。

躺下不久,就察觉到里面人极轻地动了动,接着,身下压着的一角薄被抽了过去。

谢琅:“……”

谢琅也是服气了,原本打算翻个身,直接面朝外睡,不想呼吸间,猝不及防又捕捉到了那缕幽淡的草木之息。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并再度深吸一口气。

重生以来,他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很多时候一闭上眼,便控制不住陷入噩梦,梦中全是前世昭狱里阴暗血腥的画面。

大约是前世记忆太深刻,有时半夜里惊醒,明明手脚完好无缺,他也觉得全身骨头都在支离破碎叫嚣着疼。

掐指算来,这阵子他睡得最沉最熟的一次,竟就是那夜无意间嗅到那缕让他忍不住沉溺的幽香时。

像药香混合了某种草木芜芳,一寸寸安抚着他的骨骼,甚至身体。

而他的身体,冥冥之中,也好似对这种味道十分渴望。

好似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受它安抚过很多次一般。

然而怎么可能。

这种味道,他从未在第二人身上闻到过。

军中男儿说好听点是豪爽,说难听点叫糙,日日弓马为伴,别说熏香了,能保持基本的洁净就不错了,便是大哥那般讲究的,也只熏中正的檀香。

那日,他一夜无梦,睡到天明,起来后也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擞,以至于他一度怀疑,是卫氏又在使什么新的阴损招数,让他沉溺那卫氏嫡孙的美色。

然而那味道除了让他安神,有一个好睡眠外,又没有其他淫邪功效。

谢琅心情一度复杂。

因“不受控制、沉溺于一个卫氏嫡孙身上的味道”

这个事实,似乎并没有比落入卫氏精心设计的圈套好到哪里。

思及此,谢琅忍不住偏头往里看了眼。

里面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沉睡。

但谢琅敢保证,多半又是在装睡跟他演戏。

刚哭过鼻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入睡。

谢琅气闷了一夜,不理解了一夜。

次日醒来,身侧已是空的。

谢琅顶着两眼乌青问孟祥:“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刚过卯时……”

孟祥说着,就一眼看到了谢琅肩头血淋淋的齿印,印在淡色寝袍上,格外扎眼。

“世子,这是?”

孟祥吓了一跳。

“可要属下给您上点药?”

谢琅偏头看了眼,那血迹早已干凝,倒是肩头肌肉,一扯一动,还疼得厉害。

“不用了,他呢?”

谢琅拢上衣袍,问了句。

孟祥心领神会答:“三公子卯时前天不亮就出门了,只带了几盒糕点,说最近早膳都不在府里吃。”

谢琅忍不住又皱起眉。

国子监,这么早就开门么?

这人读书,是读疯了么?

孟祥眼睛时不时往谢琅肩上瞟一眼,显然是觉得那伤口诡异,试探问:“那早膳……”

谢琅一摆手:“不用准备了,我直接上街上吃去。”

孟祥应是,自去给他备马。

雍临一身干练劲装,晃了过来,问:“世子,姚大公子派人来说,城东那家十分有名的玄铁铺子进了批好货,最适合锻刀,世子下值后可要去瞧瞧?”

“不去。”

谢琅干脆利落拒绝。

他馋好刀不假,可昨日刚预支了两月薪俸,给苏文卿买了份名贵的笔墨纸砚,他是半分多余的钱也没有了。

他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性格混账,不会体贴照顾人,在北郡时,其实私下里和苏文卿相处并不多。

苏文卿爱读书,性格文静,以前跟着二叔到谢府,其实更爱跟在大哥和爹身边,经常就学问上的问题请教大哥。

可上一世,是苏文卿不顾性命,盗来令牌,顶着千难万险,将他一步步从昭狱里背出去的,苏文卿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背起身量能足足高出他一头的他,一路要吃的苦受的累,可想而知。这份恩情太重,即使重活了一辈子,他也不能视若无睹。

所以当二叔无意间提起想给苏文卿买套新的笔墨时,他立刻将这活儿揽了下来,到摘星楼里,挑了套最时兴的套装,权当作为兄长的心意。

身为近卫,雍临显然很理解主子在钱财上的难处。

便道:“有姚大公子在,自然不用世子爷破费的。”

谢琅冷冷瞥他一眼。

“平日吃酒胡混也就算了,其他事,你记好了,你主子不会花姚氏一分钱。”

说完目光掠下,问:“姚松让人给你送钱了?”

雍临一怔,立刻跪下,正色道:“他派人给属下送过三个‘酒坛子’不假,可属下没收,全部退回去了。”

世家大族的酒坛子,自然不是装酒用的。

谢琅点头。

“算你不糊涂,否则,也不配再挂定渊侯府的腰牌了。”

雍临眼睛无端一酸,道:“末将自然明白轻重,否则,过去那些年,便白跟着世子爷出生入死了。”

谢琅神色缓了些。

“明白就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