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是。”

僵硬麻木的手指渐渐找回一点知觉,我呼吸陡重,借着暗影微微福了个身,终是一步步往前走去。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我终于踏入这再熟悉不过的宫殿,目光拂过雕梁画栋,琉璃玉盏,隔着广袖翩翩的舞女,我看见了高坐于主位之旁的扶淑长公主,一双细眸轻挑,似尖针般刺眼。

我下意识别开眼,随着上菜的宫女们一同往里,四周谈笑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与当年盛宴别无二致。

记忆中最后一次参与这样的盛会,还是五年前的元宵之夜,姑母当着众人的面,宣告我和季桓的婚事。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季桓即位,再未于宫中举办过任何节宴,直至五年后的今日,才下令万家同聚。

依着方才主位上的空缺,季桓应当还未到场,而主位的另一旁则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苏颖,不少王妃命妇正轮番敬酒,其中不乏对苏颖嗤之以鼻者,但无论她们私底下如何嫉妒抹黑,此刻也不得不笑脸相迎,争着讨好。

我眨了眨眼,一直低垂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一众宫婢中,按规矩上菜布菜。

眼前这一席,是国公府陈家姐妹的,陈家女儿都争气,姐姐陈凝芝早年嫁进了益王府,益王早在先帝那一辈便是出了名的闲散王爷,虽无过人之才,却安然无恙度过两朝风雨;妹妹陈婉芝则入了李府,夫婿正是李恪一母同胞的哥哥李骁,李大哥英武不凡,陈婉芝早便芳心暗许,一朝得偿所愿,当真再幸福不过了。

我默默摆放着瓷碟,将将回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探究的眸……是陈凝芝。

在很多年前,我同陈凝芝姑且算得上闺中密友,我十分喜欢陈凝芝的处事风格,淡然如水,不争不妒,冷静聪慧,故而对她一向格外优待。

此刻她正定定地看着我,琉璃色的眼瞳稍稍眯起。

如今的我与之前仪容相去甚远,双颊凹陷,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一身灰不溜秋的宫婢服,即便以正脸视人,他们也不一定能识得,但我几乎能肯定,就在刚才,陈凝芝认出了我。

“阿姐,你看什么呢?”陈婉芝顺着她的目光不解道。

我快速敛下眸,紧抿双唇,端着盘子的手隐隐发抖。

不过片刻,陈凝芝若无其事地瞥开眼,轻啜一口茶水,道:“没事,允儿怎么还没到?”

“方才府中派人来禀,允儿非要随我那二叔一同去城关守夜,怕是来不了了。”

“允儿跟着李统领力求上进,也算好事一桩,便随他去吧。”

……

随着她们的谈话声的远去,我继续穿梭于不同的桌席旁,混在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婢女中,再无人注意到我,包括曾与我一杠到底的死对头,周家嫡长女周盈。

一轮菜肴呈完,我心中石头落地大半,正欲与其他宫婢一同退下,却听得正上首传来一声近乎尖锐的讥笑:

“急着走什么,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她这话说得突兀,令原本嘈杂的大殿倏忽寂静下来,纷纷面面相觑,不知长公主何出此言。

季淑身旁的宫女蔷薇从上走下,绕过琴师舞女,迈着碎步来到我跟前。

“上官娘娘,长公主有请。”

此话刚落,满座哗然,周围迅速掀起一阵窃窃私语,我甚至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和那此起彼伏的惊叹,一时间呼吸急促,心跳如麻。

仿佛过了一个日夜般漫长,我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列,随她站到了大殿最显眼的位置。

“上官梨!”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喊自旁侧传来,不必看,一听便知是周盈,初始的惊愕过后,周盈很快开始不客气地嘲讽起来:“没想到方才斟酒端菜的婢女竟然是你!”

唇瓣合了又张,张了又合,我想回一句“正是奴婢”,到底没能说出口,整个人僵滞在原地,尴尬得无所遁形。

这大殿上几乎近半的人都是与我有过交集的,或敌或友,或亲或疏,他们都曾见证过当年长安郡主的风采,见证过上官府的荣光。

纵然废后一事早已传遍朝野,纵然上官府早已沦为负罪之臣,纵然所有人都知道废后上官梨被当今帝王幽困深宫,为奴为婢,也丝毫不及我此刻站在这里的难堪窘迫。

人有时候最害怕的往往不是受多少苦难,而是这些苦难被赤/裸/裸曝露于曾经的风光之下,任人品头论足,同情嘲讽。

“原来你便是那位废后娘娘,”有年轻的大臣忿然而起:“你的父亲上官裕作恶多端,结党营私,企图谋逆,是为本朝第一乱臣贼子,有这样一个父亲,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我猛地抬起头,一双眼死死盯着他,喉中发出近乎破哑的声响:“你胡说!”

年轻臣子的脸上尽是桀骜:“上官裕犯上作乱,这是大燕人人皆知的事实,你还要狡辩么?”

我胸口一滞,努力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知道上官府早被季桓冠上了谋逆之名,我只是……不愿父亲被形容得如此不堪罢了。

这世上多的是成王败寇,但只消一想到日后史书工笔,父亲高悬于乱臣贼子之列,供世人口诛笔伐,我便心如刀绞,不能自持。

父亲一生最在乎名节,他虽喜玩弄权术,却也是傲骨忠臣,他为家族筹谋,却也心系百姓,他并非贪婪自私贪生怕死之徒,他只不过……败了而已,但可悲的是,权势之争,从无虽败犹荣。

周围嗤之以鼻的声音越来越多,我的脸也埋得越来越低。

我多想大声斥驳,我的父亲儒雅,睿智,忠义,深情;他是燕江名士,亦是一代权臣,我想告诉所有人,我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可我终究死死咬住牙,一字未言。

“行了,苏河,好好的年关夜,你非得生出事些端么,待会儿陛下到了,你该如何交代?”一直沉默的李骁忽而出声,稍稍化解了这大殿里的“义愤填膺”。

我心中无不感激,李大哥到底顾念旧情。

“是啊,”陈婉芝即刻夫唱妇随:“如此佳宴,何必为一些小事扫了雅兴。”说完便对着我疾喝一声:

“你这婢子还不快下去。”

我立时意会,低头福了个身:“奴婢告退。”

“等等,”周盈索性站了起来,悠悠走向我:“既是逆臣之女,按照规矩,理应三跪九叩,行跪拜大礼,殿下,娘娘,臣妾没记错吧。”

扶淑懒懒啜了口酒水,看着下头冷眼一笑:“说得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