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萧朔坐在榻边,深吸口气,分几次慢慢吐息。

老主簿哭不出来,满腔复杂地立在榻边。

萧朔将云琅放下,他胸口起伏,眼睛都已有些发红,死死按着火气:“去,弄一套……”

“王爷!”老主簿失声劝道,“不可!”

萧朔眉峰拧得死紧:“有何不可?”

“小侯爷……这些年是太苦了。”老主簿愁肠寸断,“又是被咱们府上所累,您自是该多补偿他。可纵然再宠,也不能……”

老主簿横了横心,进思尽忠:“您也知道小侯爷的脾气,无非想一出是一出,过后自己都未必记得。可您若当真穿了,先王在天之灵看见,又当是何心情?”

“父王看见。”萧朔面无表情道,“会将我关在屋里,叫玄铁卫将门窗尽数严锁。”

老主簿忙点头:“正是――”

“不准我跑,叫上母妃。”萧朔道,“一起来看。”

老主簿:“……”

老主簿细想了半晌,竟当真如他说得一般无二,一时痛心疾首,跌足长叹。

“况且。”萧朔坐了一阵,不急不慢道,“我何时便说,寻来给我穿了?”

老主簿还在搜肠刮肚地找话劝,闻言愣了下:“您不穿吗?”

萧朔莫名扫他一眼:“我疯了?”

老主簿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讪讪作揖。

“近日里,云小侯爷时常反躬自省。”萧朔道,“曾对我说过,他于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上,差得实在太多。”

“小侯爷如何想通的?”老主簿骇然,“您按着他狠狠打屁股了吗?”

“……”萧朔:“总之。”

萧朔弄不清一样刑罚如何能扯出这么多事,烦躁一阵,抛在一旁:“总之,他曾对我说,要我时时提醒他一二。”

老主簿不明所以,愣愣跟着点头。

“今日之事,你来作证。”萧朔道,“你亦亲耳听了,是他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老主簿被他们王爷的文采惊了,不敢反驳,低声:“是。”

“他既然要作弄我。”萧朔淡声道,“我便当真弄来这么一身,伺机叫他推人及己,穿上试一试。”

老主簿欲言又止,立了半晌,小心试探道:“若是……您一让云小侯爷穿,小侯爷就受了惊吓、旧伤发作,胸口疼得喘不过气呢?”

进宫这一夜,已有不少分拣出来的旧日卷宗堆在书房榻边。萧朔拿过一份,皱紧眉:“他又不是文弱书生,岂会半点经不起吓?”

“平时自然经得起,您一让小侯爷穿那等衣裳,说不定就会经不起的。”

老主簿谨慎措着辞,迂回渗透:“若是还要跳舞,小侯爷还会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萧朔:“……”

老主簿亲耳听了云琅的周密计划,忠心耿耿同他保证:“真的。”

萧朔原本不曾考虑到这一层,闻言细想,面色又沉了几分,将手中卷宗抛在一旁。

“您――您不是知道,小侯爷哪里怕痒么?”

老主簿帮忙出主意:“云小侯爷装晕,定然不能乱动。您若能伺机呵他的痒――”

“都已年纪不小,又不是弱龄稚子。”萧朔冷声,“如何能这般不成体统?”

老主簿这些天看着府中上下折腾,险些忘了这两人都已不是弱龄稚子,干咳一声:“是。”

“罢了……寻来挂在他院里,日日叫他看着。”

萧朔自宫中折腾一夜,身心也多有疲惫,用力捏捏眉心,不耐烦道:“再蹬鼻子上脸,便拿来放在他面前,叫他赏玩半个时辰。”

老主簿眼睛一亮,忙应了:“这个法子好。”

萧朔吩咐妥当,又回到榻边,细看了看云琅气色。

云琅自小便有这些毛病,越是不舒服越要没完没了地折腾。如今不闹人了,睡得气息平缓,想来已缓过了最初的一阵难受劲。

安安稳稳,倒像是半分过往也不带。

只不过是哪天日色太好,贪杯饮多了甜酿,晕头转向,翻窗子进来一头栽在他榻上。

萧朔抬手,替云琅将发丝拨开,慢慢理顺。

“您也定然累了。”老主簿悄声道,“可要歇息歇息?这便叫太医过来……”

“不必。”萧朔道,“让他来便是,我将这些卷宗看完。”

老主簿应了是,不再烦他,悄悄去叫梁太医了。

萧朔拿过一份卷宗,翻了几页,终归静不下心。抬手按按眉心,又看向云琅。

他的袍袖一直塞在云琅手里,云琅还未出宫心神便模糊了,手上没力气,几次没能握得住,都被萧朔重新塞了回去。

纠葛得次数多了,云琅总算不胜其扰,混混沌沌扯住了萧小王爷的袖子。

扯到这时,也不曾再放开。

萧朔坐了一阵,伸手握住云琅已攥得有些泛白的手,搁在掌心停了一阵,一点点握实。他拢着云琅的手,等到暖了些,又一点一点揉开发僵的指节,将袍袖从云琅手中抽出来。

抽离那一刻,云琅身子跟着一颤,气息忽然乱了几分,伸手去够。

“在。”萧朔将自己的手给他,“不曾走。”

云琅胸口些微起伏,他醒不过来,却又睡不实,皱了皱眉,将掌心微温的那只手慢慢握紧。

萧朔正坐在榻前垫上,握回去,轻声叫他:“云琅。”

云琅心神模糊,眼睫勉力翕动几次,终归无以为继,闷咳了两声。

“那些事。”萧朔空着的手覆过来,落在云琅额顶,“没有一桩是你的错。”

“世事造化而已,你从不欠我。”

萧朔缓缓道:“你因我殚精竭虑,因我颠沛出一身病伤。如今你被我困于府中,竟连一场痛痛快快的仗也打不成。”

“你若在心里怪我。”

萧朔:“就去多喝些解忧抒怀的汤药。”

拽着梁太医,守在门外的老主簿:“……”

“稍稳妥些,我便送你去医馆。”

萧朔静坐一阵,慢慢阖了眼,低声道:“你若不怪我,便……允我一梦。”

“不必说话,不必做事。”

萧朔道:“暮春闲卧,对坐烹茶。”

云琅睡得嚣张,一向扯着什么便往怀里拽。攥着萧小王爷的手,对大小没分没寸的,依然自不量力,囫囵着整个往怀里囤。

萧朔由着他胡乱拉扯,肩背无声绷紧一阵,慢慢伏身,抵在榻沿。

梁太医向屋内张望,细细望过了这两个不叫人省心的小辈气色,轻叹一声,扯着老主簿悄悄出了书房。

-

萧小王爷一诺千金,云琅睡了两日,还不及全然醒透,便被马车大张旗鼓拉去了梁太医的医馆。

“这般雷厉风行。”云琅躺在医馆偏厢的榻上,心情复杂,“好歹也是出府远行,都不来同我道个别吗?”

天快黑时被运出的王府,走得还是侧门,连个灯笼都没打。

云琅被来回抬着折腾,中间昏昏沉沉醒了一次,让厚裘皮劈头盖脸蒙上,再醒来就躺在了医馆。

云琅反复琢磨,总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扫地出了门:“我昏过去前,让萧小王爷驮着我骑大马了吗?”

老主簿跟在车外,心惊胆战:“您还想了这个?!”

“倒不曾。”云琅道,“我小时候唬过他的事里头,这件是最惹他生气的。”

两人从小性情便截然不同,云琅精力旺盛,一向闲不下来,嫌萧朔无趣,没少找茬借引子捉弄颇受先生太傅们喜爱的小皇孙。

萧朔自诩比他大一年,听了书里的孝悌教诲,总要做出个兄长的架势,动辄便不与她计较。

云琅算过,十次里能将人惹火一两次。这一两次再攒到十次,大略能有一次是让萧小王爷咬着牙自不量力追着要揍他的。

不像现在,两个人吵了这么多次,萧朔竟一次手都不曾同他动过。

云琅躺在病榻上,念及往事,一时几乎有些怀念:“他如今可真是太无趣了……”

老主簿不知他在想什么,稍松了口气,低声道:“您往后……最好少唬王爷一些。”

“怎么。”云琅忍不住好奇,“他终于要亲手揍我了吗?”

老主簿忙摇头:“倒不是。”

老主簿有些心虚,看着云琅,干咳一声:“总归是为了您好……”

云琅不明所以,他才醒不久,也攒不出多少力气,胳膊一松躺回去:“知道了。”

老主簿终归心有余悸,将锦被替他细细掩实。

毕竟……就在今早,王爷已下了决心。

无论云琅以后有什么欲壑难填的妄念,都要先让云小侯爷推己及人,自己先试上一回。

老主簿特意找来的衣裳,如今就挂在小院墙上。若不是云琅这两日都睡在书房,定然早就看见了。

“我们对外说,是您伤重得快不行了,眼看要在府里断气,故而抬来了医馆。”老主簿悄声道,“势虽然做得足,头一两日却还可能会有人探虚实。”

老主簿不敢细想云小侯爷看见后的情形,清心明目,转而说起了正事:“梁太医会设法周旋。到不可为之时,您只管吃了那一剂药,其余的都不必管。”

云琅在府里已听得大致清楚,点点头,捻了下袖中的小纸包:“知道。”

“梁太医是杏林妙手,医馆开在城内,轻易又不出诊,高官显贵也多有来登门拜访的。”

老主簿低声道:“即便有找您来的,也不会叫人生疑,只管放心。”

云琅轻点了下头,将那一小包药粉往袖子里塞了塞,侧身道:“正好,我也有些事。”

老主簿向外看了一眼,点头:“您说。”

“当初情形紧迫,他为了保我,将破绽卖给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