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萧朔挪开云琅手臂,起身道:“也不会误事,你不必多管……”

云琅反手将他按回榻上,沉声:“萧朔!”

萧朔鲜少被他这般吼,动作顿了下,抬起头。

“你恨你自己,是不是?”云琅死死按着他,“你自己有什么好恨的?王府出事、王妃自殁,难道是你的错?我家倾覆,是你的错?你若是实在找不着什么恨的了,自去找个木头小人每天扎三次,少在这儿――”

“我不恨这些。”萧朔慢慢道,“我恨我当年,竟懦弱至此。”

云琅看着他,慢慢蹙紧了眉。

萧朔垂眸:“不过一个破玉佩,便不敢与你说明白。”

“将你放出京城,看着你打马远走,竟不敢去追你,与你一起走。”

“明明知道你有太多话瞒着,没同我说。”萧朔低声道,“看你披着先帝御赐的披风,那般没了生气、行尸走骨的样子……竟真的就不敢问了。”

“怎么就行尸走骨了。”云琅堪堪反应过来,“我肉呢?”

“行尸走骨,出自张君房《云笈七签》。”萧朔看他一眼,“虽位极人臣,皆行尸走骨矣。”

云琅:“……”

萧小王爷过目不忘。

云琅不同他计较这个,扯了下嘴角,向后靠了靠:“我那时真这么狼狈?”

“你那时候,满脸写着只盼我一剑捅了你。”

萧朔看着他:“你我自幼相识,我每日看着你,英飒张扬锐意凌云。从不曾见过云少将军像那天一般心如死灰。”

“你每日看我干什么。”云琅牙酸,“不说这个,你那时跟我跑什么,陪我逃亡?”

萧朔坐在灯下,声音轻忽:“有什么不好?”

“哪里好了?你又不会轻功,我还得扯着你上房,有追兵,我还得拽着你蹲草稞子。”

云琅一想就头疼:“我原本只要弄一个人吃的东西,有你拖累,还得给你弄一份……”

“一只野兔,两条后腿都给你。”萧朔道,“我只吃剩下的就够。”

“……”云琅按着右手,忍着没一指头戳倒他,“再提野兔,今夜你我定然有一个人要断条腿。”

萧朔垂了眸,抬了抬嘴角,没再说话。

“别捣乱……”云琅说得正认真,看他来气,隔着薄裘踹了一脚,“你跟着我逃命,且不说有多拖累我,偌大个王府不要了?”

“玄铁卫都是端王叔的亲兵,没有你护着,还不让侍卫司拆干净了?”

云琅喝了口参茶,剐他一眼:“老主簿跟着王叔这么多年了,忠心耿耿。一觉醒过来,府上小王爷跑去跟个逃犯浪迹天涯了。”

云琅都不忍心想老人家得被吓成什么样:“说不定哪天,咱们俩隐姓埋名卖酒的时候,看见一位背着包袱找王爷的老人家……”

萧朔轻声:“我知道。”

“既然知道,有什么好恨的。”云琅就看不惯他这个劲,“我当时跑了,是不得已。你困守王府,也是不得已。”

“都是不得已,谁也不比谁好过,自然谁也不比谁委屈。”

云琅摸了摸萧朔手背,把薄裘分给他些,把人一块儿裹上:“来,再笑一个。”

萧朔静了片刻,竟当真依他所说,又牵了牵嘴角。

云琅吓了一跳:“好乖。”

“云琅。”萧朔不容他得寸进尺,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缓声道,“你大可再多说一句。”

“罢了罢了,这个也不训你了……”

云琅气力不够,一时还打不过他,能屈能伸:“你那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萧朔淡声道,“只是原本想送你,却不想阴差阳错,没来得及。”

云琅惦记了十来年,还想追问,看着萧朔平静神色,竟没说得出话。

那时候,他忙着准备出征,萧朔忙着替他送行。

云少将军向来闻战则喜,战事越凶险便越兴奋,兴冲冲提兵出征,连别也不曾额外多道一句。

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挨得太紧,压得太沉,一桩连一桩当头砸下来。

多年后再回头看,竟只剩了一句阴差阳错、没来得及。

“你今日训得好。”

萧朔也转了话锋,不再提此事:“往事已不可追,是我囿于昔日,徒增烦恼。”

云琅正徒增烦恼,被萧朔无端戳破,没好气横他一眼。

“我这些年,的确睡不很好。”

萧朔道:“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叫你听了难受。”

云琅闷闷道:“是为了叫你自己听了难受。”

“是。”萧朔道,“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夜深人静时,一想到你孤身在外,便只盼有人狠狠骂我几句,心里尚可好受些。”

“只是我既无长辈教导,又无挚友在侧。”萧朔缓声,“只能自己同自己说些狠话。”

云琅:“……”

云琅越听越不对劲:“小王爷,你这是故意说了叫我心疼的吗?”

“是。”萧朔极坦然,“我今日说错话,惹恼了你,若不说些话叫你心疼,你又要同我怄几日的气。”

云琅张了张嘴,佩服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朝他抱了抱拳。

“我已知错,今后再不会说这些话,叫你心里难过。”

萧朔:“你若还生气――”

“不气了。”

云琅叹了口气:“你忙你的,我帮你研墨。”

萧朔静静凝注他半晌,坐回案前,重新提了笔。

云琅也跟着过去,扒拉个地方坐了,拿过墨锭慢慢研磨:“我在金吾卫有个认识的人,叫常纪,是右将军。你若有紧急处,可以找他。”

萧朔点了下头。

“编什么理由,如何设法周旋,用不着替你操心。”

云琅边想边说:“常纪是伴驾的金吾卫,我怕他掩饰不过,并未同他说实情。只骗他说送了个与我八成像的替身,给你拷打泄愤,自己趁机脱了身。”

“你若与他说话,记得小心些。”云琅道,“切莫露了馅。”

萧朔写下几行字:“好。”

“那时我不舒服,没来得及细想。”云琅慢慢磨着墨,“你说这场刺杀未必是外面来的,的确有理……可若是从朝中来的,又是哪一股势力?”

“目前尚不知道。”萧朔摇摇头,“先帝朝时,你我年岁尚幼,许多内幕密辛都不清楚。”

云琅看着他,蹙了下眉,没说话。

“你一味要修复同外祖父的关系,我原本不赞同,如今看来,却有道理。”

萧朔道:“我去给外祖父请安时,设法问一问,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消息。”

云琅将墨锭扔在一旁:“萧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