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的话就并没说完。”萧朔道,“我刚说到,你我已彼此交心――”
“不疏离不怀疑,不用强求,这么下去也行。”
云琅实在愁得不行,替他总结:“你直接往下说行不行?”
萧朔静了片刻,缓声道:“不行。”
云琅:“……”
“就这般下去,总归你稀里糊涂,也会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原以为,这就够了。”
萧朔道:“但……就在方才,我才知道不行。”
萧朔抬眸:“我不甘心。”
云琅怔了半晌,侧过头抿了抿嘴:“怎么就是稀里糊涂了?”
他自觉机警得很,并不算好骗,低头不情不愿嘟囔:“死同穴不就是讲义气同生共死吗?生同衾是你半夜说你冷,府上炭火又不够,老主簿不给你暖炉……”
“……”萧朔心平气和,看着机警的云少将军:“我若下些狠手,你如今不止与我同进同退,只怕早同榻同房、同进同出,龙凤胎都有三对了。”
云琅从没想过萧小王爷竟还有此等野心,愕然半晌,难以置信抬头。
“只是打个比方,我知道你生不出来。”
萧朔同老主簿要了清水,将护心丹递到他唇边:“张嘴。”
云琅还没回神,下意识跟着张了下嘴,便被萧小王爷行云流水将药塞进去、灌了口水,按着嘴不准吐,沿喉间穴位反复顺了几次。
云琅不由自主咽了药,心情复杂:“……”
“你不必担忧,也不必心存半分怀疑不安。”
萧朔缓声道:“你我之中,我才是那个日日忐忑惶惑、夜夜辗转反侧,怕一不留神就要被抛下的。”
云琅半点没看出来:“你实在太忐忑,以至于动辄将我气得冒烟、吓唬我要去醉仙楼吗?”
“是。”萧朔承认,“我装模作样久了,藏得深些。”
云琅被萧小王爷坦然得没了话,心服口服,同他抱了抱拳。
萧朔静坐一阵,继续低声说下去:“我原本觉得,只要你不走,愿意同我生死一处,纵然一直这样装傻下去……”
“萧朔。”云琅咬了咬牙,“随你怎么想,我是不是装的,你――”
“纵然你一直这样,真傻下去。”
萧朔不和他拧,改口:“也没什么关系。”
云琅:“……”
云琅:“?”
萧朔见他无论如何不肯躺好,索性握住云小侯爷乏力到软绵绵挠过来的胳膊,将人整个端过来放下:“我如何不知,这些年的事,一桩一件,你都背在身上,算成了自己的错处。”
云琅身上正冷得难受,隔了衣物,被他温热胸肩护住,不自觉怔了怔。
“油煎火烤,日日凌迟。”
萧朔低声:“你如何还准自己想别的……如何还敢想别的。”
萧朔叫他靠在自己身上,狠了狠心,替云琅一点点碾摩周身大穴:“那日我带你去家庙,曾试探过你,若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会不会高高兴兴同我进去。”
“只问了这一句。”萧朔哑声道,“便叫你疼到那般地步。”
云琅此刻疼得也半点不轻,被他按着穴位,冷汗涔涔渗出来,咬牙尽力忍着:“你轻点……”
“轻了不见效用,寻常人这些穴位都不该疼,最多只是酸麻胀痛。”萧朔道,“一处煎熬,便蛰着一处旧伤。”
云琅筋骨微栗,下死力气忍了,别开头紧阖上眼。
“不必忍着。”萧朔将空着的手递过去,“疼就咬我。”
云琅已忍了半晌,叫他硬生生气乐了:“我虽说命犯白虎,也不是这个犯法……”
“我不知太傅与国公说了什么,竟这般硬逼着你开了窍。”
萧朔却不打算再说这个,将话头转回来:“我只知道,你终于想明白该怎么进我家庙的这一个时辰里,百味杂陈郁结于胸,只怕没多少念头是值得高兴的。”
“但凡长辈,没人不说你生性豁达。”
萧朔看着他,伸手拢上云琅后颈:“可我知你自苦。”
云琅在他掌下微微一怔,肩背无声绷紧,闭上眼睛。
“没想通这些时,你抱愧的是当年之事,你力不能及。”
萧朔替云琅推拿肩颈穴位,他怕云琅疼的太厉害,将人圈在怀里一并担着,几乎是贴着云琅耳畔,轻声道:“想通后,你又止不住想,是否辜负耽搁了我这些年。”
云琅已分不出身上心底哪一处更疼,伏在他肩头,在冷汗里苍白笑了笑:“小王爷,你不如先将我敲晕过去,你我都省些力气……”
“积年累月沉下的旧疾。”萧朔缓声道,“要治,就要先发散出来。”
云琅讳疾忌医,闷着头扎进他臂间:“不等治好,我先疼死了。”
萧朔低下头,静看了一阵致力于在自己怀里挖个坑钻进去的云少将军,眼底一寸寸暖了,伸手将人护住:“我在。”
萧朔护着他,在背上慢慢拍抚,耐心等着云琅肩背隐约松缓下来:“你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醉仙楼那间雅室叫松阴居。”
“现在知道了。”云琅就是因为这个开的窍,低声嘟囔,“太傅叫开封尹给我背了,前人的词,叫《殿前欢》。”
云琅嗓子有些哑,静了一阵,慢慢给他背:“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去赁……云在松阴。”
萧朔眼底深了些,不再按压推揉穴位,将云琅愈向怀里揽了。
云琅少时嫌诗词小曲有些矫情,从来只挑几首喜欢的,大略记个半句,竟从没记过这一首:“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
萧朔垂眸,轻声背完:“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云琅气息窒了下,勉强笑了笑:“我……那时候刚对着太傅告完状,说萧小王爷没有心。”
……紧接着便接了这当头一棒。
开封尹学问虽好,却不解其中意味,好好一首词念得平板无趣至极。
云琅对着这一首无趣到顶的词,怔坐了一刻,胸口不觉得疼,一口血却忽然呛出来。
一车的故人长辈,当即吓飞了半车的魂。幸亏梁太医在,眼疾手快按了他一针放倒,裹了厚裘扔回去慢慢平复血气。
还没平复彻底,萧小王爷就回来拉着他的手,不容他拒绝地坦白了心事。
……
萧朔听完始末,点了点头:“于是你心想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已到了这一步,覆水难收,不如让萧朔亲我一口……”
云琅还在怅惘恍惚,一盆水被他泼醒了:“你干什么?!”
“我都这么难受了,要点儿糖缓缓怎么了?”
云琅自觉一万分有理,气势汹汹磨着牙,切齿瞪他:“这才哪到哪?话本上写的多了!不光有这个,还――”
萧朔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下册:“还有什么?”
云琅几乎就要给他背一遍,倏而回神,堪堪刹住话头,不可置信:“你连这种话都要套我的?”
“我有什么办法。”萧朔蹙眉,“这些年,我最荒唐的妄念,也无非只是叫你七天七夜下不来床。”
云琅:“……”
云琅看着狼子野心的萧小王爷,张口结舌半晌:“这句里为什么会有‘无非’和‘只是’?”
“我只知道,有办法能叫你七日七夜都在床上。”
萧朔说起此事仍觉暗恨,沉声道:“具体的办法,却被书铺删减了,都在下册的增补版里。”
云琅讷讷:“……哦。”
云琅摸了摸传言暴戾恣睢的琰王爷的手,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尽力代入他的心思:“所以你肖想了我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会?”
“京城书铺管得这么严吗?”云琅有点心疼,“那时候我刚回府,你非逼我写话本给你看,不是为了捉弄我,是为了暗地里偷师学艺?”
萧朔肩背绷了下,沉声:“云琅,你不要――”
云琅心疼极了,伸手拦住萧小王爷,拍了拍:“我懂。”
萧朔:“……”
“这件事……你多少有些误会。”
达者为先,云琅倒不介意真教他些,当即撑坐起来:“七天七夜只是个结果,你要做的那些事才是目的。”
小王爷的手法甚是精妙,被提拉碾按过一遍穴位后,云琅已觉周身松快了不少:“你也早已成人,纵然府上一个丫鬟没有,也没有晓事嬷嬷,总该知道心底有时候忍不住的念头罢?”
云琅有了点精神,就又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高高兴兴坐在萧朔腿上,侃侃而谈:“这七天七夜,便是说一个人本事极大、手段极多,能叫另一个半点也反抗不成,只能躺平了任他折腾……”
萧朔蹙了眉:“还要折腾?”
“你不懂。”云琅耳后红了红,实在没法说得再细致,干咽了下,“折腾才是最要紧的,叫折腾得起不来了,才能有七天――”
萧朔摇了摇头:“那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