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云琅听着背后侍卫司搬动重物的动静,算了算时间,卯足力气,将人拖上了第七阁。

侍卫司的手段,云琅比谁都清楚。这枚袖镖好巧不巧,瞄着铠甲缝隙下手,又伤在背后,无疑是趁着萧朔交涉上阁时,派人暗里下黑手偷袭的。

萧朔说得轻巧,真把萧小王爷撂在这儿,落在死伤惨重的侍卫司手里,不死也要扒层皮。

袖镖的倒钩极锋利,又不止朝着一个方向,不能贸然取出来。可拖得久了,血也一样止不住。萧朔无疑也是明了这个,才不愿将此事叫他知道。

云琅心中焦急,尽力把萧朔的力道卸在自己身上,在第七阁站稳,四下里扫了一圈。

空空荡荡。

“若是有密道,直通楼底,此刻怕已被炸毁了。”

萧朔像是知他心情,慢慢道:“不论是建阁的先代襄王,还是后续修建填补的人,都该知道这阁里藏着多少火|药,不会将密道设成这般。”

云琅被他缓声引着,从纷乱心神中勉强抽离,狠狠阖了下眼:“是。”

“杜门是东南巽宫,五行属木。”

云琅团团转了两圈,咬牙低声埋着头背:“与西北开门相对,是后天八卦。先天八卦合九,后天合十,应地数,巽四乾六五为中宫……”

“小侯爷。”萧朔道,“你若这么背,我便没法陪你聊了。”

他此时连话带语气,都同少年时一般无二。云琅张了张嘴,不知该气该笑地瞪他:“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没到什么时候。”

萧朔缓声道:“侍卫司人手被炸去大半,要些时候才能再追上来。最坏不过你先走,我牵制他们,受些折腾,等此处的消息到了文德殿,便有办法。”

“我的确不要紧,只是遭人暗算,一时疼得没力气。”

萧朔看着云琅,摸了摸他的发顶:“你心里该清楚,是你自己乱了心神。”

云琅肩背一绷,静了半晌,侧过头闷声:“是就是……你先坐着。”

萧朔将手自他肩上挪开,撑了身,倚着墙靠稳:“我没事,静心。”

云琅用力阖了下眼,将心神强自归位:“此处的确怪得很……不是寻常后天八卦位。”

萧朔静了片刻:“这句我也听不懂。”

“听不懂便不懂,叫个好就行了。”

云琅嫌他烦,摆了下手,按着方位绕了一圈:“杜门属木,居坤宫入墓,居离宫泄气,居坎宫受生。可你看,这坎宫位的机关形状,分明就是暴雨梨花针。”

萧朔拭了额间冷汗,抬眸跟着看过去。

“就不触发给你看了,近来叫梁太医扎多了,怵这东西。”

云琅皱着眉:“我倒是能看出不少机关,可每个都是凶位,不像给咱们留了活路……”

“你方才说,后天八卦。”萧朔道,“有明天八卦么?”

“……”

云琅站直了,看着饱读诗书的萧小王爷:“有先天八卦。”

萧朔:“……”

“我按先天八卦位也排了,二兑五巽,一样没用。”云琅道,“可能的话,我也想按昨天八卦排一排……”

萧朔被他怼得咬牙,半晌沉声:“你自己排,休想我再给你叫好。”

云琅没忍住,终归乐了一声,心神隐约落定。

论生死绝境,他经历的远比萧朔多。论这一份心境,竟还不如萧小王爷一半。

“我方才在想,杜门主隐匿,并不一定是生路。”

云琅避开各处机关,走了一圈,抬手摸了摸桌上兽首:“这头狴犴蹲在这里,又总叫我分神。”

“狴犴是龙子,平生好讼,主秉公明断。”萧朔总不至于不知道这个,“大理寺处处都有。”

“也主刑狱,雕在牢狱门口。”

云琅道:“它还蹲在辰巳位上。”

萧朔看他一眼,走过来:“要我做什么?”

“搭把手。”云琅伸手扶了他,让萧朔也在桌边站稳,“帮我把它掰下来。”

萧朔神色有些复杂,抬头看了一眼云少将军。

“快点儿,一会儿追上来了。”

云琅听着下头侍卫司的声音,深吸口气攒足力气,掰上兽首:“使力,一二三――”

萧朔见他不似胡闹,也伸手扶上去,一并使力。

若是平日,两人任谁单手也能挪动这些机关。此时云琅气力已竭,萧朔不牵动伤处,力道反比他足些,一寸寸挪开了那一尊锈迹斑斑的铜兽。

眼前未见变化,脚下先轰隆一声,震得晃了晃。

竟像是开了什么通路,下面的人声静了一瞬,忽然嘈杂,竟隐约清晰了不少。

云琅原本已有七八分笃定,此时脸色不由微变,回头望了一眼。

“先开下阁密道,你推得不错。”

萧朔握住云琅的手:“再回拉。”

云琅被他掌心覆着,咬了咬牙,阖了眼一并使力。

力道一分分使足,像是忽然扣合了某处机关,咔哒一声,那狴犴竟从桌上卡扣脱离,掉了下来。

两人面前,一堵石墙跟着缓缓推转,露出其后黑黢黢的一条密道。

身后人声愈近,萧朔抄住云琅微趔身形,低声:“走!”

云琅晃了晃脑袋,将那铜兽抄进怀里,扯着萧朔几步冲进密道。

石墙仍未停下,缓慢转过半圈,自两人身后徐徐扣合。

密道倾斜,几乎垂直下落,极难站稳。云琅脚下踉了半步,记着萧朔伤处,将飞虎爪抛出去勾牢,在萧朔身上利落扣牢。

萧朔扯住飞虎爪的铁索,堪堪稳了身形,伸手去扯云琅。

云琅借着他的力道,将兽首脱手扔了下去。

萧朔缓了口气,手上使力:“上来。”

“不用。”

云琅闭了眼,凝神听坠落的动静,已大致测出下头情形:“向下一丈半是空的,再向下有实地,应当是稻草……很厚,歇会儿跳下去就行了。”

“原来玉英阁背后,通的竟是地牢。”

萧朔扫了一眼四周情形:“两处若走路,要绕一圈。殿宇层叠掩映,将这处毗邻的后墙遮住了。”

“又是刑讼,又是隐匿的,也就大理寺监牢最合适。”

云琅撑着嶙峋石墙,歇了歇,甚至有些余悸:“还好还好,幸亏盖楼的人也喜欢九宫八卦……”

萧朔淡淡道:“你若记恨我当年训你玩物丧志,还请直说。”

云琅咳了一声,没忍住乐了,伸手给萧小王爷顺了顺气。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在胸口乱摸的手,静阖了下眼。

云琅常走这些凶险,此时心神彻底松下来,单手抹了把汗,抬头朝萧朔笑出来:“敢不敢跳?”

萧朔抬了下唇角,将身上搭扣松开,不作回应,径直放了手。

云琅一时大意,竟叫他抢了先,当即将飞虎爪收了,紧跟着提气掠下去。

这条密道无疑不是给外人背的,下面的稻草干爽松软,分明日日晾晒换过。

两人一先一后一头栽下来,不止半点没摔着,被稻草盈着裹了个结实,甚至都不自觉舒服得放松了几分。

云琅是当真确确实实不剩了半点力气,摊开手脚仰在草堆里,舒了口气。

萧朔歇了一阵,撑坐起来,伸手去扶他。

“歇会儿,晕。”

云琅动都没力气动,半阖着眼:“没这么害怕过。”

萧朔没有出声,静了片刻,握住云琅的手。

云琅难得没听见萧小王爷废话,有些离奇:“怎么了?”

“我在想。”萧朔道,“你素来闻战则喜,越是凶险,越沉稳镇定、临危不乱。”

“……”云琅气结:“你若是想嘲笑我慌得团团转,埋头乱背九宫八卦,就不必劳烦了。”

“不是。”萧朔轻声,“我只是……才知我在,会扰你心神至此。”

“你见我追来,便已乱了方寸。”

萧朔看着他:“知我受伤,已彻底乱了心神。”

“这伤放在你身上,你看都不会多看,可伤的是我,你便再难凝神冷静……方才情形纵然凶险,若你一个人,生死也当等闲,可涉了我的命,你便再定不下心。”

萧朔垂眸:“直到方才,你借故摸过我心脉气息,知道我的确无碍,才终于如故。”

云琅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张了张嘴,耳后滚热恼羞成怒:“就你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