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生子过生日,中秋端午过新年,都是上位者收礼的好时候。徒忻这回分府虽然不是故意的,却也收了不少礼物。贾宝玉的礼物是李纨准备、贾母王夫人亲自过问的,送的是上用的蟒缎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又有文征明的《惠山茶会图》并些文房四宝之类,皆不用贾宝玉过问,在贾宝玉赴宴之前就着人送过去了。等到了正日子,他只管带着几个人、抱上两株梅花应个景儿就是了。
赵长史在大门边儿迎客,因认得贾宝玉,也不用看名贴,先赞一句:“好花。”亲把贾宝玉迎进了大门,自有王府仆人上来抬了梅花,又有一管事引了李贵与扫红等去招待。贾宝玉一路走来,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房子的味道,解锯不久的木料、漆、砖石、泥土,一一能分得清楚。路上也有不少花树,贾宝玉还真怕它们活不过冬。一路问赵长史,赵长史道:“都是惯弄这个的,放到主子面前的必得是光鲜的。”贾宝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忒少,一笑而过,一路去拜会正主。
徒忻在正殿里坐着呢,见贾宝玉进来,一扬手:“且坐下喝茶,等唐师傅他们到了再开席。”贾宝玉抬眼一看,脑袋一抽,徒愉也在,正抱着茶碗直乐呢。屋里早笼了地龙,烧得极热,这兄弟两个脱了大衣裳只穿着单袍,徒忻是石青片金江绸的袍子,徒愉是宝蓝江绸刻丝团花袍,都踩着粉底小朝靴。即使有徒忻在,贾宝玉还是渐渐觉得热了,不由抹汗。徒忻道:“热了就去了大衣裳,还用人教?”王府小太监已轻步上前来等着接衣裳了。
贾宝玉今天外头着的是妆花缎狐狸皮氅衣,脱了之后觉得不那么热得闷人了。徒忻见他里头是一件天蓝团花圆领袍,头上是一色的绸帽,沿下仍莹莹的似有水光,想是仍热。也不用他说话,小太监极有眼色的,度着这么穿也还热着呢,立等着接下一件衣服。贾宝玉大囧!再脱就只剩小袄了,而他里面的小袄是大红色的!太孩子气了。对小太监干笑道:“这么着就成了。”赵长史来解了围,又引了蔡学士进来——他是被邀作
唐佑的陪客的。
后又有各翰林,贾宝玉大半都认得,有同事、有前辈,又有各勋贵子弟,多是一道读过书的,贾宝玉在其中就看到了孟固,徒忻当差后他也补了个侍卫。也有几个不认识的,看着年纪略长些,想必是在自己到了之前已经足龄毕业了的。更有不少人见着徒愉就绕道,想来都是受过他捉弄,或是自思惹不起他的。贾宝玉冷眼看着,都是些清贵的,任着现职的如各部尚书、侍郎等统统都没有,想来是另有一场了。也都除了大衣裳,喝茶闲聊。不消片刻,唐学士也到了,徒忻不敢托大,亲自到陛前相迎,小太监忙把一件宝蓝缂丝五彩织金貂皮袍伺候他穿上。屋里的人也坐不住了,各各起来。徒忻道:“难道各位赏脸,还请入席。”众人又穿上外套,一路随行。
有酒有戏,但不是摆在正殿了,转出来往左后行了一阵,才是饮宴之所,也有一班时新小戏。众人推让一番,徒忻依然坐了主座,唐佑是主客,其余各各叙了资历、出身、年齿,扎堆儿坐了。上头点了戏唱着。所有人眼里徒忻是个自律的人,唐佑自太子入朝也被皇帝调了出来参赞机务、圣旨多出其手,有他们在底下也不好太放肆,高声大叫的是没有的,蔡学士等与唐佑只说些风雅趣事。徒愉混在一干年轻人中间,这桌蹿一蹿那桌闹一闹,贾宝玉发现了,他对孟固远着三尺,并不混闹,不由羡慕不已。
果然,这家伙过来了。“你还没跟我喝过呢!”徒愉一到,鬼神退散,各以同情的眼光看向贾宝玉,不知道徒愉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还有知道的,说起徒愉暗算贾宝玉叫他秋狝时差点出丑的,就更同情了。徒愉算不上是坏孩子,只是很淘气,镇得住他的徒忻心里对这个一派天真的弟弟其实还是有几分纵容的,徒愉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只在他哥哥训的时候马上改正给足徒忻面子,一转脸就把淘气发挥到了十二分。
原本贾宝玉的身份是有些尴尬的,算在文士那一拔里吧,他很纨绔年纪也轻了许多,算在纨绔那一拔里吧,他又上进了。只好夹在两拔人中间人坐着,一边是皓首穷经的学究,贾宝玉的学问比人家又差着些,
不敢十分献丑,另一边的人估计没少被老子娘拎着耳朵说:“你看人家荣国府的贾宝玉如何如何上进,再看看你。”心里多有不服气的,更兼贾宝玉之前埋头苦读,少与诸人有交情。虽然因为相貌极佳,叫人难以恶面相向,却也有一点不自在的。要不是看他现在颇有出息长得又很顺眼,保不齐就有几个人想带着家丁在半道上盖着麻袋猛捶他一顿了。
贾宝玉如今虽然头疼徒愉,却也知道如何应付他了,给他做足了面子,你就是不依着他也没什么关系,徒愉此人,图的就是一个痛快。自起身取了酒壶在手,给徒愉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走一个?”徒愉大乐,一气仰了。贾宝玉道:“殿下的座儿在哪里呢?四下走着,仔细回去找不着座儿。”徒愉道:“才不会呢,我的座儿在十六哥旁边儿,这情形,谁敢靠上去?”说得贾宝玉噗哧一笑,徒愉也乐了,贾宝玉拿眼睛四下一瞅。徒愉也回过神来,连连招手:“今儿是我十六哥的酒宴,他在上头陪师傅,我代他来招呼大家。”众人暗叫倒霉,看徒愉捉弄别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轮到自己身上就不好玩了。内里也有明白人,往上座一看,恭敏殿下正与唐学士谈笑风生,知道今天就不会很倒霉,然也纳闷:难道徒愉暗算过一回贾宝玉之后,两人反倒成了朋友了?怎地不死灌他?
却不知徒愉同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单细胞生物,越是原始的特种对于大自然的危险越是有一种神奇的第六感,潜意识里早就下了这样的诊断:对于贾宝玉,小小淘气一下可以,真要让他明着出了丑,自己就要遭殃了。徒愉真的不是没眼色,从宫里出来的孩子哪能真呆成这样呢?即使是这些伴读,因为出身都不很低,他也没有往死里欺负,但是架不住大家看着他年年月月地作怪,日积月累出来的印象。
徒愉果然没有大闹,只拉着众人喝酒,划拳行令是不行了,说说笑笑拉过一个人来干一杯倒是行的。徒愉这一闹,倒把贾宝玉同纨绔们的隔阂无意间打消了。说起饮食、衣物、玩器、戏酒、各家亲戚,众人一看,原来这人跟咱们也没什么大差别,也都热络了起来
,当下有论亲的、有说笑的,有互相敬酒的,还有约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大家一起喝酒划拳听小曲的。贾宝玉与他们原本不算太熟的,这回一划拉,很有不少身份并不低的人家子弟呢,果然荣宁二府的交际圈并不很宽、眼界也窄,怨不得老太太常说一句:“你们才多大?又经过见过多少了?”
彼此说了一回,酒场文化乃是国粹之一,国人的关系很大一部分是在酒桌上建立和巩固的,众人说得渐渐入迷,推杯换盏之间慢慢论起了关系来,声音大了也不顾了。贾宝玉与徒愉两个,一个是往常没经过,另一个还要加上年纪太小,知道得都不多,难得有徒愉不蹦蹦跳跳的时候,众人也乐得坐谈往事。彼时婚姻皆要门当户对,在座的家世相仿彼此也有不少有亲戚的,有的远有的近,这一叙起来又要缠着评辈分认兄弟,好不热闹。贾宝玉一直以为自家都是近亲结婚的,不料这里居然还有自己的远亲?还是渐熟了,又说到各家酒戏,贾宝玉道:“家中父兄都不好这个,只是年节时从外头订一班小戏乐一乐罢了,说来还是外头的戏好些,家中闭门造车,毕竟眼界窄着些。”忽听得其中一个少年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家原先有一班很好的女乐?”
贾宝玉一怔:“我怎么不知道?”周围的人起哄,一一论述起来,还是这少年道:“仔细想来,咱们两家原是亲戚吖?”舌头有点儿大了,脑筋也不大清楚了,低头掰着指头一算,还挺亲的,贾宝玉是有四个姑母的,其中最小的一个是贾敏嫁给了林如海生了黛玉,剩下的三个死得比贾敏还早,又是庶出。虽说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但是实际操作中总有一些其他的规则作为补充,比如嫡庶、比如相处、比如相貌,等等等等。这三个姑母,贾母因两个儿子都是自己生的,对三个庶女也不坏,代善也为她们三个择了不算坏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