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长鱼面

宋七娘怔住,默了片刻,又问:“那你想要什么报酬?通宝银钱?锦绣绸缎?”

陈阿婆轻轻摇头,坦然道:“既然拿了甄娘子给的工钱,便自当尽心,这都是分内事。”

闻言,宋七娘却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对劲,总觉得一直以来钉在她身上的桎梏被打破,以往麻木奉行的那些行事准则被推翻。她身心都轻快许多,但又不晓得日后该如何处事,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抿唇,赌气一般道:“不!我必须要给你好处。”

陈阿婆无奈一笑,索性将手中药碗端近一些,和蔼道:“那就请宋女郎将药都喝完。”

“……太苦了。”宋七娘撇嘴,满脸的不情不愿。

“今日老仆有备下一块饴糖。”

“……哦。”

宋七娘的应答声像幼猫那般小小的,虽然仍然抗拒药汁的苦,但还是皱着眉毛,在陈阿婆细致地喂药下,把一整碗的药汁都喝完。

末了,她看着陈阿婆离去的背影,回味着陈阿婆的笑容,只觉得心头那些莫名泛起的甜意,比口中含着的饴糖甜得多。

宋七娘琢磨许久,终于下了决定。

她养回一些精神后,拿出这几年攒下的大半积蓄,先答谢甄九娘没完全放弃自己的恩情,又和对方要来陈阿婆的身契,欲要为这位老人养老送终。

陈阿婆是北曲妓子出身,原本她攒了些养老的银钱,只可惜紧要关头被情爱冲昏了脑子、信错了人,多年积蓄都被负心郎骗走。后来她经姐妹介绍,来到甄九娘的宅子里做些粗使活计。

就如陈阿婆自己所言,她并不觉得照料宋七娘是什么恩情,只认为是分内事,所以没有依宋七娘的意思搬出宅子,而是选择留在宋七娘的身边。

老人家多年信佛,对人对事都很和善,脾性极好。她在平日相处中,不但将宋七娘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很妥帖,还会润物细无声地教宋七娘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被卖之前,宋家的孩子不少,耶娘的眼里几乎瞧不见宋芽;进了平康坊后,甄九娘身为假母只想赚银钱,把宋七娘当成摇钱树。

一晃过了十多年,宋七娘在陈阿婆的身上,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温情。天冷时要添衣裳、吃饭不要太急、记得早起用朝食……这些叮嘱和念叨,琐碎又平常,却是宋七娘多年来不敢求、不敢想的。

没人教她怎么对自己好,没人教她怎样温和地对待万事万物。

陈阿婆于宋七娘而言,是恩人,是老师,也是亲人。

某一晚,她赖着阿婆一起睡觉,躲在对方温暖的臂弯中时,终是忍不住,无声痛哭。

陈阿婆默默叹了一口气,手搭在宋七娘的身上,轻声哄她:“七娘不怕,都过去了……”

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回想患病前后体会到的人情冷暖,宋七娘陡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愚蠢,同时也明白过来,她借着别人的血泪苦难来自我安慰的举动,又有多么的卑劣和低贱。

哪怕被捧成名妓,哪怕杀出血路成了都知,哪怕她活得光鲜亮丽、受人追捧,但她私底下依旧深陷泥潭,终身为贱籍,死后也不得解脱。

北曲的妓子们,成日里面对的是没什么银钱的平民百姓。南曲的妓子们,寻常接待的都是高官贵胄、富商豪绅。

两者看似不同,实则都是以色、以才事人,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彼此没有任何区别。

经此一事,宋七娘终于大彻大悟。

虽然她受过伤,在床榻上躺了许久,但她的相貌还在,她的学识才气还在。

彻底养好伤之后,在甄九娘的造势之下,没费多少工夫,宋七娘又变回以前被人捧着的名妓,依旧有大把人拿着通宝金帛追着请她赴宴。

唯一不同的是,她仿佛一朝一间变了个人。即便对着客人笑得再动人,那笑意也透不进眼底,满心只想着赚来银钱,回去之后陪阿婆一起品尝美味吃食,或是给阿婆添些新衣裳。

受陈阿婆的影响,宋七娘虽然不信佛,但也开始学着行善事,悄悄给城中慈幼院捐银钱。此举不图名声,只求为她和阿婆积些福报,盼着下辈子可以和阿婆做亲祖孙。

除此之外,她的眼中也看见了旁的姐妹。平日里,若对方遇到难处,只要她有余力,能帮一把就会帮一把。

陈阿婆有宋七娘奉养着,时日一久,也养出些肉来,瞧上去身体康健许多。

一老一少相互依偎、扶持着,度过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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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六年,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昭宁长公主的独子下场科考,即便糊了名,也依旧凭借真才实学高中进士。

对于宋七娘个人而言,那年最印象深刻的几件事,是陈阿婆、甄九娘先后去世,以及她正式从甄九娘的手中接过宅子。

陈阿婆是先一步走的,临去之前,她还拉着宋七娘的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她说,晚年能遇见七娘是最大的一桩的幸事,不怕外人笑话,她是真情实意将七娘当自己的孙女来疼的。

她还说,自己这辈子活够了,最后这几年托七娘的福,日子过得也很好,所以希望七娘不要因她的离去而伤心难过。

因着陈阿婆的离去,宋七娘给对方操办完葬礼,消沉了半月有余,方才渐渐缓下心绪。

陈阿婆走后不久,甄九娘的身子骨也日渐消瘦。

如若说,陈阿婆的故去是因为年事已高,也到时候了。那么甄九娘的患病,却是众人谁都未曾料想到的。

说来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仅仅一场风寒外加狠狠摔了一跤,甄九娘便就此卧床不起。哪怕往里头填再多的金贵药材,好似也只是泥牛入海,没有半分起效。

那时,宋七娘已经挣回都知的名头,名满整个长安,出入的都是高官贵胄的府邸。

即便如此,她仍然记着,当年被众人认为救不活时,甄九娘派来陈阿婆并且没有断她药材的恩情。因而,眼下形势对调,她也不曾放弃过对方,不断拿着帖子、花银钱去请城中有名的医者。

不承想,先放弃的是甄九娘自己。

隐约显出油尽灯枯之相的甄九娘,将宋七娘唤到身边,气若游丝地交代她不必再费事。

甄九娘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从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对方的意思表述得坚决又清晰,宋七娘叹了口气,到底没再劝。

神色平静地交代完自己的后事,甄九娘不带停歇地提起另一桩事——宅子和妓子们的处置。

甄九娘不停咳嗽,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养……咳咳,没来得及养义女,这宅子无人接手。这些年,你对宅子里的人都……都很好,咳咳,我是看在眼里的。”

说到最后一句,甄九娘拼命压下咳嗽,语速虽慢,但神色认真:“七娘,你可愿意接过宅子?”

宋七娘怔住,最终还是点了头。

得到确切答复,甄九娘松了一大口气。她瞧着眼前美艳的宋都知,恍惚间,似是想起十多年前脏乱屋子里的小女娃,又好似瞧见辛苦学艺、被打到哭也咬牙继续练曲背诗的少女。

往事翻涌上心头,甄九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这位病重的假母伸出手,如当年那般,轻轻划过女郎的上眼皮,倏地笑了。

“七娘,我当时以为你与我一样,现在……咳咳,现在才发觉,你是不一样的。”

未等宋七娘说些什么,甄九娘已经垂下眼帘,摆了摆手:“今日不是还有……咳咳,林侍郎的宴席要去?去吧,不必在我这儿费心,咳咳咳……”

宋七娘将要踏出这间昏暗屋子时,似有所感地转身回望,瞥了一眼半倚在床榻上的病弱假母,沉吟几瞬,坚定地朝外走去,踏入日光照耀下,腰背挺得很直。

她不知道甄九娘口中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但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病来如山倒,甄九娘又熬了半月,最终在惊蛰那一日去世。

自此,“甄九家”正式易名为“宋七宅”。

这些年来,宋七娘在大事小事上帮了不少姐妹,在宅子里的声望很高。由她来接手宅子,里头的一众妓子都安心许多。

一旦入了贱籍,谁也没法从这泥潭里出去。倘若生下子女,连带着孩子都是贱籍。

宋七娘自己也深陷泥潭,没法拉这些姐妹上岸,只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譬如当众宣布,日后关于妓子们的赏银只会取三成以作公用,其余皆归她们本人所有。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妓子们当场落下泪来。

她们只是寻常妓子,不比名妓、都知能赚银钱。辛辛苦苦得来的银钱,还没焐热,就得被假母拿去八.九成。年轻时,她们尚能凭借才艺、姿色混饭吃,越往后便越难过日子。运气好些的,被人瞧上,赎了身去做妾;运气不好的,便在坊中蹉跎等死。

“人只有手里握着银钱,才有底气”这个浅显直白的道理,便是不识字的人都晓得。

原先攒不下养老的银钱,今日过后便不同了,她们的日子有盼头,能窥见一些光亮了。

除此之外,宋七娘还做了些旁的。

譬如明确表示,不会如甄九娘那般强扣着她们的身契,在她们被人赎身时坐地起价。如若真的遇上真心相待之人,宋七娘不会拦着她们离开宅子。

不过,前提是来赎身的是靠谱的郎君。如若是个心怀鬼胎、满嘴鬼话的小人,宋七娘也是会拦一拦的。毕竟,她总不能看着姐妹们跳入另一个火坑。

可话说回来,能来平康坊的郎君,又有几个是正经人?

与其盼着能等来一位真心人,还不如多去庙里拜拜,期盼自己的假母也如宋七娘一般厚道。日后攒足银钱,安然终老就算幸事。

故而,宋七娘也默默给姐妹们留了另一条后路。她想攒银钱,在其他里坊备下大宅子,届时充作姐妹们日后养老的地方。

当然,这桩事还没落到实处,宋七娘并不会立即说出来,免得让姐妹们空欢喜。

眼下,她给了大家两条路——

不想做妓子的,可以留在宅子里做些旁的活计,自食其力换来吃食和住所。明面上的日子是没有往日光鲜,吃穿用度也会随之削减,但图一个心安。

不想脱离当下生活的,宋七娘也不会成天到晚地劝对方。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选后者的人多,选前者的少。

宋七娘不得不继续接客,主要是因为有都知的名头在。只要权贵们出面拿钱请人,她不去也得去。其次,她还得捐助慈幼院,攒钱买宅子,总也得努力赚银钱。

至于其他想继续当妓子的姐妹,给出的理由倒是五花八门。有真的享受纸醉金迷的日子,接受不了落差,不想跳出去的;有犹豫不决,不敢轻易下决定的;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觉得事到如今选什么都没差,还不如就这样混日子,顺便赚些银钱。

宋七娘任由她们选自己日后的路,没做任何干涉。

毕竟说到底,她只能为她们提供选择,永远没有权利帮她们选择。

路啊,得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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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七娘以为,她辈子也就这般糊弄过去时,遇到了这一生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孟桑、白庆然。

和孟桑的相遇,是一次偶然。

宋七娘依稀记得,那日清早,她从一位官员的府上出来,酒气未散,头还疼着。

她本想到宣阳坊常去的一家食肆,吃一碗清淡爽口的冷淘。然而马车走到一半,她被街边传来的绵长香味给勾住,忍不住吩咐马夫停车。

撩开帘子,宋七娘循着香味,望见了坐在姜记食肆门口、捧着宽碗大口吃得大汗淋漓的杏眼女郎。

刚过小暑,日子正热着。在这个时节,宋七娘向来是不会碰什么热汤水的。可现下嗅着那淡而勾人的醇厚香味,她的味蕾却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津液。

闻着是真鲜呐!

宋七娘平日里没太多爱好,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