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宣若又默默地把头抬起来,眼睛里放出狼一样绿幽幽的贪光,将虫蛊紧紧盯住。
孟淮竹突然烦躁起来,神情不豫地扫了一圈桌几,陈宣若和江偃这两个吃了无数次亏的男人陡觉危险要降临,忙求生欲极强地把头埋进羹碗盘碟里,避免跟她有目光上的接触。
最终,她把视线落在了朝她递篓子的宁娆身上。
咬了咬牙,冷凛凛道:“给你就拿着,废话什么?”
说完,起身,拽着宁娆的胳膊往外走。
屋外夜幕低垂,漫天一片漆黑,月牙暗暗,星矢绝迹,只有几盏纸糊灯笼孤零零的亮着,在幽静的空谷里,颇有几分诡异可怖。
孟淮竹拽着宁娆甩开众人,一路回了客栈,把门反锁好。
进来坐下,孟淮竹道:“我留着没用,我如今身在险境,前路渺茫,又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身子担子还重,我生孩子做什么?让他一出生就跟我一样背上重重枷锁上刀山下火海吗?所以,还是你生,你将来嫁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生个孩子,细致呵护地把他养大,让他一辈子安稳过活,跟云梁没关系,不必沾染半分凶险血腥,这样多好。”
“虽然不再姓孟了,但好歹还是咱们孟氏的后代,对祖宗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宁娆听着,觉得喉咙里有些发涩,慢慢地把虫蛊抱在怀里,沉默片刻,问:“咱们家还有旁人吗?”
孟淮竹听她说“咱们”,一怔,心底不由得漫上些许温暖喜悦,但面上还是淡淡的,无喜无悲,像是在说旁人的事一样:“我们还有个哥哥,名叫孟天泽,南淮城破那一日我们失散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见宁娆神色伤惘,忙道:“当初传言齐王江邵谊杀了云梁国主的一儿一女,说的就是我和哥哥,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相信哥哥也活着,我们迟早会有团聚的一天。”
宁娆唇角微勾,不住地点头应和她。
经过这一番交谈,两人都觉得对彼此亲近了许多,面对对方时也不像从前那般拘谨疏远,虽不致像从小一起长大的闺阁姐妹那般毫无芥蒂,但终归能好好地说说话。
孟淮竹告诉了宁娆许多事。
譬如,百僵虫蛊并不都完全一样,像她和孟淮竹是王室嫡脉,体内所植乃是云梁王蛊,可抵御百蛊,寻常蛊毒伤害不了她们,而像一般的云梁毒物如六尾窟杀和惑心毒则不在可抵御的范围内。
而江偃体内的和孟淮竹给她的,都是一般的百僵虫蛊。
宁娆也从孟淮竹的口中知道了她这几年的经历。
云梁国灭后其实他们过了一段安稳日子,那时从宫中带出的资财未用干净,义父便用它们去召集过去国主身边的旧部,暗中建立了云梁宗,一边扩展实力,一边寻找太子孟天泽。
但那时孟淮竹年纪尚小,记不得太清楚,只记得母亲死时,那些资财已用得差不多,云梁宗艰难维持,生活已是捉襟见肘,还得时时提防会有人认出他们或是魏人习惯性得要对云梁人进行打压迫害。
宁娆总结起来,她的整个童年及少年生活就是躲藏、逃亡、打杀。
唉。
一夜无眠,等孟淮竹教会了宁娆如何把百僵虫蛊植入体力,已是朝曦微透,天边露出一线清明,杳杳白光慢慢散开,渐渐大亮。
宁辉早早地等在外面。
孟淮竹将宁娆送出去,本意不想多言,可看着她那与自己十成像的轮廓,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陈宣若,没忍住,将她拉住了。
那长着薄茧、粗糙的手覆在宁娆柔软的手心上,道:“你这一走,我是不会再去找你了,大概……这辈子也见不到了。我有得罪的地方你也别往心里去了,我承认,我有些嫉妒你,觉得你过得太好了,□□稳了,我过得太差,所以才让陈宣若去引诱你,想让你也尝一尝失去的滋味。我……”她抬起一根手指勾了勾自己的眉宇,不甚自在道:“我也才不到十五岁,思想难免狭隘,你……你就把这一段忘了,记我点好哈。”
宁娆听罢,没言语,只是默默看向陈宣若。他白色广袖华衣,白玉冠束着墨发,依旧如初见时那般俊秀天姿,兴许是这几天接受的新东西太多,宁娆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受,反倒是别扭多了一些。
她轻咳了一声,道:“等我回去了,让人给你送钱,我这些年攒了不少嫁妆,都给你。”
孟淮竹一怔,知道她的意思,不禁莞尔,替她拢了拢狐毛大氅,顺手扫掉上面的浮雪,笑道:“那我折腾一圈还不亏,好了,快走吧。”
宁辉过来拉着宁娆的手,牵着骏马,由江偃引着,出山。
路有积雪,化作融水,泥泞不堪。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外走,宁娆想起关婆婆的遭遇,不禁问:“父亲,你与义父走得那么近,该知天下云梁人的遭遇之苦,你既然是御史台大夫,职在褒贬天子功过,为什么不直言上谏?”
江偃闻言神色一动,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了然,朝宁娆张了张口,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复又低下头自己看着路,为他们父女引路。
宁辉满面寂落无奈,喟叹道:“我上过奏疏,详述苛政之下云梁人所遭遇的种种不公,可惜,奏疏未到御前,便已被左相截了下来。”
“左相?”宁娆诧异:“他不是向来赏识父亲的吗?”
“正是因为赏识他才截了下来。他说,这奏疏送上去除了会让我官位不保,不会有任何的作用。也是,如今南派当政,太子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也得倚重他们。南派最忌讳的便是滟妃的余党,但滟妃已死,再拟造名目去行排除异党之举都显得不那么名正言顺。所以,干脆把所有云梁人与大魏对立起来,从朝野到乡间悉数打压,这样他们的敛权之行就师出有名了。”
“这等局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想匡扶正义,单单靠一张嘴是没有用的。”
宁娆心中一动,问:“那什么有用?”
宁辉沉默片刻,似是有些挣扎,但仍旧下定了决心,道:“实力。云梁人若想求得一个公正,光靠旁人的怜悯是不够的,需得自身强大才能有筹码去争一个公正。”
“若是这样,那将来云梁与大魏再起冲突怎么办?战事一起,受苦受难还不是寻常百姓。”
宁辉转头望着她,认真道:“所以需要一个人,一个深明大义又善良的人,在足够高的位置上去替云梁人争取公正,而不是逼得他们不得不去通过掀起战事来夺取自己想要的一切。烽烟一旦起,那么必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宁娆停住脚步,看向自己的父亲。
正停在涧潭上的石桥,下面数丈高,是已结了冰的水面,倒映着蓊郁松岭和绯艳梅花,泛起粼粼白光。
江偃本走在前面,突然察觉他们不走了,忙又倒回来。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