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先生动心

她的右肩,有一颗痣。

——而他见过的。

宗长殊唇瓣发白,脸色古怪不已。

他的脑海里,出现一道红衣的身影。却渐渐,幻化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那说不出口的,失神的缘由,并非因为什么美人之美。而是因为,那个红衣的身影,与一人太过相似。

乐曲一响,他便陷入了一种恍然的情绪。一瞬间,仿佛跌回前尘那绮丽陈旧的梦中。

那支舞,名为,臻王入阵曲。

乃是为纪念云環女帝而作。

云環帝姚清欢,便是从公主封为臻王,在浒关一战成名,册封太女,缔造了一代女帝传奇。

那时女帝初初登基,邀他进宫赴宴,谢摄政王栽培辅政之恩。既是宫宴,便不必带刀剑护卫,一人赴宴即可。

圣旨上如此写道。

身边幕僚纷纷劝说,这是一场鸿门宴,有去无回,自古帝王继位,功臣、权臣无不兔死狗烹,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连宗长安也跪在他的门前,苦苦哀求他不要入宫。

可他还是去了。

大殿中央,檀香缭绕。

有舞女踏花击鼓而来,手持两柄利剑,舞如莲花回旋。

舞女着装大胆,衣不蔽体。丰润的肌肤,在一袭红纱之下若隐若现。

雪白的肚脐暴露在空气当中,乌发垂落如瀑,直至脚踝。

她戴着一枚金色的面具,一半为鬼,一半为神,鬼脸阴森妩媚,神像圣洁威严。

露出小巧的下巴,一点红唇完美。

她扮演的,正是那位杀伐果决的臻王殿下。

舞女的舞姿天衣无缝,时而妖娆多情,时而杀气腾腾。

端坐于贵客席位的摄政王,

却是越看越愤怒,越看,脸色越是铁青,终于,在她含住酒杯,为一异国王子,唇对唇地喂酒时,达到了极致。

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想要摘下她脸上的面具。

舞女躲闪着,却不及他身手利落,那金面猝然从脸上滑落,露出一张娇艳明媚的面孔。

预料中的面孔,让他的愤怒到达了姐姐。

堂堂女帝,竟然彩衣娱宾,献媚于人,还乐在其中!

宗长殊的心口如同被大火炙烤,这就是他的好学生,他的好君王,如此荒唐,离经叛道!

他勒令她速去换衣,她却一脸无畏,甚至低声呵斥,让他滚。

被他不由分说地拉走。

她一路挣扎,谁知布料轻薄,一扯,便撕破了一大片。她的肩膀滑出,肌肤雪白晶莹,如同上好的羊脂暖玉。

宗长殊来不及回避,清晰看见,她的右肩有一颗痣。

那颗痣的形状很特别,像一朵鲜红色的菱花,充满无可言说的妖娆之气。

他被这变故所惊,手里抓着布料,飞快地转过了身,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衣不蔽体,没有一丁点的羞恼,反倒一下子没了气恨之色。

带着笑容,一步步向他逼近,鲜艳的红唇,几乎要贴上他的下巴。

她的眼尾贴着花钿,发出细碎的红光。

像个妖精一般吐气:

“爱卿若想与我亲近,且等我下一道谕旨,自有人八抬大轿,接爱卿侍寝。何必如此心急,扯坏人家的衣裳呢?莫非,爱卿喜欢在这里……?”

她悄悄瞥了一眼,宗长殊也看到了那醒目的大字,他把她拉进的是一间祠堂,这里供奉的乃是历代皇帝的牌位,定安帝自然也在其中。

青花鼎中的香烛,散发着烟气。

宗长殊睁大眼睛,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偏偏她还嫌火不够大,伸手搭在了他的腕上,慢慢摩挲。宗长殊脸色发白,眼前一阵眩晕。

他怒喝一声:“无.耻!”

一把甩开了她,气势十分唬人,可那只被她抚摸过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姚盼并没有发现,她撇了撇嘴,转身低骂无趣。

弓箭手早已埋伏在四周,搭弦的一声轻响,听在他的耳中,格外清晰惊悚。

宗长殊的寒毛根根竖起,齿关发冷。

然,有人高喝一声:“宗愿!”

宗长殊循声看去,却见那红衣女子,立于供桌之前,手中举着一把弓箭。那锋利的箭簇,不偏不倚,遥遥指着他。

她歪头瞄准,笑得天真无邪:

“爱卿位高权重。”

“朕应该杀死爱卿。”

寒光森森。

他的瞳孔中映着一枚缩小的银光,带着凛冽的杀气,割风裂气而来,催断他的发丝,猛地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之上。

宗长殊额头冷汗滑落。

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放过一马的惘然?

还是对她杀意的怨恨?

他抿紧唇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眼中,映出那个红色的身影,一派冷静漠然。

他的目光,却时时刻刻地追索着她。

姚盼一屁.股坐上供桌,翘着腿,耷拉着眉眼,一副消沉至极的模样。

她看了一眼默立不语的宗长殊,拖长了声音,软绵绵地娇笑道:“嗬嗬,宗愿,算你走运,朕今日心情很好,不想见血。不过,说不定一会儿便不好了。爱卿如果识趣的话,就赶紧滚吧。”

古怪,暴戾,残忍,反复无常。

世人这样形容她。

后来反复回想那一天的画面,宗长殊几乎进入一个魔障,他从来不曾承认过,他恐惧着那样的姚盼,那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太行女帝。

江家满门死在她的手中,他问她,为何连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的时候。

她漠然地望着他的眼,吐出四字:

斩草除根。

为帝王者,手腕铁血,他当感欣慰。

可是,他前几日,明明还看见她抱着那个小孩子逗趣,欢笑之声,传出殿外很远。

他教出了一个合格的君主,却没有教出一个人。

姚盼登基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无时无刻不都在提醒着他为人师表的失败。

定安帝将女儿托付给他,他却一手养出这样的混账,为祸人间,生灵涂炭。

他无数次想过与她同归于尽,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宗家。

她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他在最后关头退缩了,不敢靠近一步,唯恐跳入其中,自己尸骨无存之后,还要牵累亲族。

所以他选择了退隐,不再过问这位女帝的任何事。

那是他

最失败的作品。

而眼下这个,年轻的,乖巧的,知礼的,贤明的,对他充满依赖的女孩子,太行的太女殿下。

才是他一手打磨出来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她会是第二个云環帝,宗长殊这样坚信着。

奇英伟才,盛世明主。

“是谁,敢让我们梨梨这样伤心,告诉哥哥,好不好?”他忍着手掌的剧痛,擦掉她唇角混着唾液的血水,眸色幽深。

循循善诱,逼问她心上人的名字,想要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为她解除人生中的第一个障碍。

“长殊哥哥……”

姚盼嘴唇发抖,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她声音哽咽,卖力表演:“你中毒了,就不要再说话了好不好?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好难过,难过得像是要死了一样。”她抓着他的衣襟,眼泪掉个不停,把他雪白的衣裳哭湿了一大片。

宗长殊盯着她红着眼眶哭泣的样子,心中竟是止不住的一阵抽搐。他头一次,体会到这样新奇的感觉。

也许,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共情。

他在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舍不得看她落泪,舍不得看她伤心。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是发自内心地疼惜着,眷顾着,宠爱着,希望她幸福快乐,希望她绽放笑颜。

无比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他紧紧地拥抱住她。毒素入侵体内,让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积压的情感却在慢慢地释放出来。

盯着她洁白的耳垂,目光流露出一丝痴迷,还有无法察觉的爱意。

他贴在她的耳边,气息撩人,像个大哥哥那样,温柔地安慰着:

“好了。不哭,不哭了啊,梨梨乖。”

“哥哥不会死的。”

“哥哥会永远,永远陪在梨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