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北域的长公主已经快四十岁了,燕暮寒今年十八岁,还没有她的儿子大。

如何能……

祝珩的精神遭到了冲击,一时心绪难宁,又咳嗽起来:“你这消息,咳咳,是从哪里打探回来的?”

怎会如此离谱。

楚戎捋下脸上的茶叶末,十分冤枉:“大都里都传遍了,我说的还算客气,传闻说那燕暮寒是北域长公主的帐中人、裙下郎、枕上客……可污糟哩,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我已经省略过了。”

祝珩接过绢帕,擦了擦嘴。

拜传闻所赐,他对燕暮寒更感兴趣了。

行宫建在深山之中,景色一绝,晚上来造访的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将窗前的竹叶敲打成零散的曲调。

悠悠荡荡,一直飘到夜深。

祝珩背着不祥之名,但这二十多年来活得也算顺遂,头一回遇见感兴趣的人,闭上眼睛还惦记着,一直睡不着:“楚戎,可有燕暮寒的画像?”

这已经是今晚祝珩第七次问起燕暮寒了。

楚戎揉揉发昏的脑袋,将燃尽的烛芯剪断:“没有画像,燕暮寒领兵打仗一直戴着鬼面具,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传言说他面容丑陋,能止小儿夜啼。殿下,是否要换上安神香?”

行宫里备着各种香料,祝珩最喜欢点的是檀香,和佛寺里的味道差不多。

“不用。”他深嗅了一口,恍惚间有种自己不在行宫,而是在佛寺里的错觉,“若是面容丑陋,如何能入长公主的眼?”

楚戎将香炉盖好,梦呓一般小声嘀咕:“兴许是床上功夫了得。”

祝珩:“……”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传闻大多是捕风捉影,一分真九分假,祝珩将关于燕暮寒的传言梳理了一遍,估摸着那分真应该是他的出身。

孤儿,被狼群养大。

北域与南秦相对,背靠着终年不化的延塔雪山,穆尔勒河由雪水汇集,环绕着整个北域王廷,北域百姓受穆尔勒河哺育,以放牧为生,将延塔雪山视作神明栖息之地。

雪山之巅是雪狼生活的地方,北域百姓认为狼是神的使者,有灵性,对其极为推崇,北域王廷的图腾就是狼。

如果燕暮寒真的是被延塔雪山上的狼群养大,那他在北域百姓的心目中无异是接近神的存在。

砍了所有副将,得罪大半个王廷,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祝珩翻了个身,久违地想起件旧事。

花神节之后,他弄不清楚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找了一大堆和异族有关的书籍,迦兰和东昭等小国记载很少,坊间所有的异族传闻几乎都是从北域而来。

而北域的神秘轶事,大半都和狼有关。

他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狼神。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生异象,流火瘟疫频发,是大灾之年。

尸骸遍地,民不聊生,有一个人一步三拜,登上了雪山之巅,他在雪中跪尽日出与月落,请求神明拯救世人。

神明动容,将侍奉自己的狼群头领点化成人,命其下山平乱救世。

狼神能够驱使狼群,是天命授予,所经之处,世人莫不俯首称臣。

狼神虽然是人身,但本质是狼,狼是食肉动物,性情凶戾,他保留了凶残的脾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百姓们对他又敬又畏,狼神心知自己和人类不同,在灾祸平定之后,便毫不留恋的从人变回狼,回了延塔雪山。

祝珩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是因为故事里的狼神和他的处境相似,他虽然不是救世主,但同样被人排斥。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来到世间,便满身罪恶。

祝珩轻叹,他近些日子越发多愁善感了,竟然开始频繁的回忆起过去。

看来只有檀香还不够,他开始想念佛寺里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了。

盘旋的香线被风吹散,氤氲出一片清雅的檀香气。

在沉入梦乡之前,祝珩迷迷糊糊的冒出一个念头:狼群养育,性情残暴……倒像是照着燕暮寒编出来的故事。

不知道数以万计的北域大军,是将这位少年将军当成同类。

还是,当成了狼。

“……性情残暴,心狠手辣,目无王廷。”塔木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问道,“将军,还要接着念下去吗?”

燕暮寒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玉料:“念。”

塔木苦着脸,感觉手上这张薄薄的纸比千钧弓还要重:“目无王廷,论罪当诛,吾等一十三营将士联袂上书王廷,望王上早做定夺,诛杀此等大逆不道之徒。”

“没了?”

塔木愁眉苦脸:“还有一句,我不敢念。”

玉料是上乘中的上乘,即使是在昏暗的大帐之中,也散发着润泽的光。

燕暮寒小心翼翼地磨出第三颗玉珠,将废掉的玉料扫到一旁,揉了揉发僵的后颈:“哦?什么话把你吓成这样,大点声,说来给我解解乏。”

塔木理解不了他的要求,深吸一口气,闭紧了眼睛喊出了最后一句话:“燕暮寒该死!”

大帐内静了一瞬,堆成小山的玉屑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宛若延塔雪山的日暮时分,新雪绽开一地晶莹。

塔木偷偷掀开眼皮,他想象中的暴怒画面没有出现,燕暮寒抚着眉梢,鬼面具在帐中火堆的映照下透出几分阴森:“说的好,尤其是最后一句,妙极了。”

塔木一个激灵,话都说不利索了:“将军,这,这道密报要怎么处理?”

大军接连破城,每日都有捷报发回王廷,这封密报是被人偷偷夹在捷报里的,被送信的人发现,截了下来。

“既然是给王上的,那就送回王廷吧。”燕暮寒伸了个懒腰,语气玩味,“一十三营的联名,若是送不到,你猜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