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唵,缚日罗喻晒,吽吽,失弃,莎诃……”
伴随着越千江轻轻的咒声,其掌中显现光芒若月华。
微光笼罩周不渡的额前,伤口无声愈合,他渐觉头疼消止,神思安宁,不久入梦。
越千江却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
这个夜晚并不安宁。
周不渡发了好多梦。
起先梦见竹林寺。
晨起,师父做好朝食,让他吃完就去擦洗大雄宝殿的地砖。
但大殿里的地面其实纤尘不染。
周不渡问师父:“我要擦什么?”
师父说:“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周不渡莫名想起自己曾经制造过的数不尽的武器,那些在战争里惨死的人、战争的罪业,是不是随着自己的灵魂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师父”的谈话对象并不是他,而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然而,越千江又说了,这人并没有害死楚王的孩子,而且梦里的“自己”年纪明明那么小……他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是父债子偿吗?
或者,这究竟只是一个混乱的梦。
后来又梦见师父说故事。
竹林寺里,深林清影。师父拿锄头挖笋,他抱着竹篓子装笋,不久就累了,坐在旁边歇息。
师父便给他说故事。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是《桃花源记》。
师父还问他:“阿惜,想不想看食铁兽?”
但师父一转身,露出脸,白森森的脸上有五道恐怖的伤疤。他想起自己没戴斗笠,瞬间又回过身去,只留下失落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越千江好像很在乎外貌,明明天生英俊,却不自信。他的脸,是什么时候受伤的?不,不单是那些疤痕的原因,或许还因为他异于常人的双目以及混血的面容?
周不渡想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自己并不害怕,梦境却忽然退了,又换作其他情景。
他所有的梦,都是幼时的生活点滴,都跟师父有关。
到了五更时候,越千江陷入僵死。
周不渡半梦半醒间,隐约窥见堂前人来人往,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又听得窸窸窣窣声响。
不久,那声响没了,他好不容易再度入眠,又感觉到有人进了屋来,并压在他身上,扯他的衣服。
他轻轻一推,将那人赶开,那人又去闹越千江。他意识到不对劲,着急睁眼,可怎样都醒不来,情急之下,摊掌祭出神笔,猛力扎向那人。
一笔刺中,那人捂住头脸,哇哇哭喊。
他可算睁开了眼睛。匆匆一瞥,只见一个少年左眼被笔扎着,满脸鲜血瞪着自己,片刻思量之后咬着牙跑走了。
·
周不渡错愕地翻身爬起,心跳如擂鼓,但环顾四周,一切正常,师徒两人的衣衫皆是齐整的。
有生以来头一回被“鬼压床”,他脑袋全然是蒙的,安慰自己,这应该只精神太紧张的缘故,不用在意。
但他病着,人疲累,走出房间,坐在门前游廊的栏杆上,总感觉瞌睡醒不过来。
梅雨季节,细雨凄凄。满园荒草,层叠树影里不见鸟影,但闻鸟鸣,青藤爬满屋瓦,不少墙壁都已倾颓。
这地方破败,荒凉,清清冷冷,不见一丝香火青烟,比起道观,倒更像是没落的大户人家留下的荒宅。
粗布麻衣穿在身上,宽袍大袖,无拘无束,周不渡在闲适之余,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失落。
这世界到底是真实的吗?
关于灵魂穿越,他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自己在昏迷后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强制接入了“摩耶机器”——那种通过脑后插管、给使用者提供全面感官模拟的虚拟现实装置,通常用作娱乐,有时被用来刑讯逼供挖掘秘密。
巴别工业一直在研发最尖端摩耶机器,供给反抗军使用。周不渡为公司工作时曾参与设计,正因如此,当他摩挲着皲裂的栏杆,感觉木头的老漆与裂缝,又无比确信,这样高精度的模拟,就算用最先进的技术都根本不可能做到。
无法解释,这世界到底是真实的吗?
俄而,长风一振。
蒿草窸窣,扑面而来都是泥土清香。
周不渡从遐想里回到现实,怕冷风吹着越千江,行到窗边,想找东西把窗眼堵住,视线穿过窗户,却见床上空空荡荡。
正疑惑间,他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回头,便见到越千江近在咫尺的脸。
越千江已不像昨日那般僵硬,应是出于不可抑制的本能,他的神态动作都很活泼,连眼睛都笑弯了,朝周不渡大喊:“师兄!”
“乱了辈分了!”周不渡忍不住笑,一瞬间有种两人已经认识了很久、羁绊甚深的错觉,但感觉这样也不错。
越千江的神智还没清醒,一见到周不渡的眼睛便会笑,说出三两个字来,像个天真快乐的孩子。但当周不渡移开视线,他就又成了没有表情的僵尸,紧紧跟在周不渡身旁,听他的话行动。
周不渡让越千江坐下,用手替他梳理长发,想给他盘一个整齐的发髻,可他的头发亦是新生的,青黑而亮,又硬又多,怎么都挽不住。
“师兄。”越千江回头,朝周不渡笑。
周不渡回以笑容,摸着他的头发,心想:这个世界……大概是真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