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自己的微弱的呼声,她看见唐小虎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她挣扎着想握上去,但她的腿使不上力了,甚至无法将自己移动到他的身边。
“瑶……瑶瑶……”唐小虎一开口,有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虎叔!虎叔!”黄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用她血肉模糊的手扒着地面,一点点向他靠近,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瑶瑶……”
“我在!虎叔,我在!”黄瑶拼命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听他的话。
“当年……”唐小虎的声音很微弱,要非常努力才能分辨,“默哥出狱……是我告诉他的……是我……告诉他徐江杀了黄翠翠……”
黄瑶先是迷茫,然后被巨大的冲击所裹挟。
杀徐江给黄翠翠报仇,是她爸爸一切悲剧的起源,起源是唐小虎。
她死在这里,将是一切悲剧的终结,终结是唐小虎。
命运将他们扔在巨大的莫比乌斯环上,首尾相接,只有一个表面,只有一条路。
她知道虎叔说这话的意义,他想让她恨他,如果她能活,带着恨活下去,总比带着爱活下去要容易很多。
但她偏不,她用血肉模糊的手触上唐小虎的脸颊。
她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我爱你。”
她看着过山峰朝她走来,不再用刀,而是用弩瞄准了她。
她看着警察爬了上来,但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对!
黄瑶脑中有一道光闪过,那是一个可怕的想法:虎叔为什么会觉得她能活?
意识到的瞬间,她大喊着扑上去:“不要——”
弩箭射出,一道黑影从她面前划过。
不,是两道。
也不对,是三道。
弩箭堪堪擦过她的耳畔。
唐小虎用最后一丝力气扑倒了过山峰,带着他一起朝深渊跌落。两人落下时毫无声息,就像是两片树叶飘落。
重重的两声闷响,如同两道重锤砸在她的天灵盖上。
黄瑶扭过头,朝下方看去。
警察手中数十道手电不约而同地射向下方,如同整个世界为下方的两个人亮起了天光。
过山峰被钢筋扎穿了,钢筋从他的背后穿入,又从腹部穿出。他仰面朝天,大睁着双眼,如同一条死去的鱼。
而唐小虎——
他跌落在佛祖交叠的掌心中,身下渗出一滩血迹,是刺目的红色。
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如同佛祖掌中捧着的一朵莲花。
唐小虎觉得身体很轻,他不觉得疼,甚至眼睛还能睁开一条缝。
他看见万千金光射下,金光正中是黄瑶的身影,她沐浴在佛光下,是那么灿烂。
她已经成佛了吗?
真好,他想,真好。
他终于可以用他最珍贵的东西向祂献祭,请求祂接受他的祭祀,并接引他的灵魂去往极乐。他将在那里永远虔诚地供奉祂,成为祂最忠诚的使者,并期待来生与祂再次相遇。
他何其有幸得到了神明的偏爱,他是上苍最爱的小孩。
他感觉由衷的满足,那是他在厮杀中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是他在金钱和欲望中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是他在生命之中从未有过的满足。
但他在佛光的普照下,填满了最后的自我。
破我执成阿罗汉、破法执成菩萨、破空执成佛。
佛在垂眸看他,他与佛对视。他堪破了一切执念,跳出了六道,阖上了不含杂念的双眼。
“虎叔——”黄瑶发出一声嘶吼着的尖叫,不顾一切向下跃去。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要和虎叔在一起,她要和虎叔死在一起。
但她的两条腿被牢牢地抱住,安欣大喊着:“冷静!冷静!快来人!”
警察七手八脚将她压住,黄瑶突然开始呛咳,她停不下来,越咳越剧烈,血沫从她的口鼻中大股大股喷涌而出。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嘴唇越来越紫,眼看就要窒息。
“医生!医生上来了吗!”
“肋骨变形了!是不是扎穿了肺!”
“快点啊,人呢!”
黄瑶也不觉得疼,她只是看见了一条路,那是地狱中的一条路,两边全是鲜血和哀嚎,遍地都是她的苦难。
而就在她苦难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她听见了一种名为死亡的声音。
头顶上喧闹的松树枝杈晃动不定,空无微弱的灯光在干燥的地面上摇曳。
她的知觉被渐渐埋进泥土,对幸存的恐惧结束了。她从另一个世界跋涉而来,她又能讲话了。
她推开门,从门内涌起一股巨大的、湛蓝色的喷泉,她的爸爸就站在喷泉中心。[1]
“爸爸!”她一开口,是一道清澈的童声。
陈金默笑了,却摇头。
“爸爸,”她笑着扑了上去,“妈妈呢?妈妈怎么没来接我?”
“她还在为你祈祷呢。”
“为什么还要为我祈祷?”
“因为她爱你,她比任何人都爱你。”
“那为什么不带我去见她?”
“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还不是时候?”
陈金默不再说话,而是笑着挥了挥手。
她没有闻到那双手上熟悉的鱼腥味,她还想再闻,声音却消失了,爸爸也消失了。
她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眼前是刺目的白。
“瑶瑶?”是高启兰的声音,黄瑶却差点没认出来眼前的人。
高启兰没了往日的精致,她的脸色蜡黄,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乌糟糟的头发拢起了马尾,
“醒了?”她的声音颤抖,“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再不醒我真的没法和小虎交待了。”
“虎叔!”黄瑶想开口,声音却被呼吸机吞噬了。
“别急。”高启兰拉着她裹满了纱布的手,给她讲起了全部的经过。
在机场那天,蓓蓓已经穿着黄瑶的衣服进了登机口,上了廊桥。但她的右眼皮狂跳,不经意透过廊桥的缝隙往外一看,正看见过山峰的身影。
她不管不顾地跑下飞机,拦了车跟了上去,又徒步跟了一段,看着过山峰带着黄瑶进了破庙。
她正准备偷偷离开去打电话,却被过山峰发现,当胸中了一箭后失去了意识。
但黄瑶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实在是太惨烈了,又把她喊醒了。她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给唐小龙打电话,打了几个都没接,只能挣扎着发出那条短信【破miao】。
彼时,唐小龙正要和高启强进入化肥厂,偏偏刘蓓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只能把手机拿出来关机。要关机的前一秒,他看到了短信的内容。
他以为是蓓蓓有危险,他心里着急却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能把消息发给唐小虎,让唐小虎试着去帮忙。
唐小虎先是报了警,匆匆赶到时在外面发现了蓓蓓,又找到了黄瑶和过山峰。
而高启强刚带人进到化肥厂,就发生了爆炸,爆炸引燃了仓库残留的化学品,在荒废的土地上燃起了阵阵浓烟。
爆炸当场炸死了三个人,之后的浓烟又呛倒了无数的人。高启强被手下保护着跑了出来,却因为吸入了过量的化学品,目前还没脱离危险。而唐小龙因为发短信,落后了两步,却捡了条命回来。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又好像都是命中注定。
“虎叔呢?”黄瑶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问。
高启兰露出了黄瑶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笑容:“他比你还早醒两个小时。”
唐小虎的伤很重,弩箭刺穿了内脏引发大出血,高坠又造成了重度的脑震荡和脑出血,送来医院时,他颅内的淤血和血肿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爆炸,刚推进抢救室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而黄瑶也不容乐观,她断了三根肋骨,断裂的肋骨刺破了一边的肺,右腿胫骨腓骨骨折,失去了几枚指甲的手指连带身体的伤口发生了严重感染。
最可怕的是,她的求生意志非常弱,明明指标看着还可以,但人就是不醒。
与她相反的是唐小虎,他的抢救和手术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几次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却能从阎王手里抢过来半口气。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三天,他竟然成了先醒的那个。
他醒了第一反应就是拔了点滴非要下床,谁也劝不住,根本不像个刚在阎王殿门口走一遭的人。
最后大家只能把刚合眼十分钟的高启兰又叫了起来,在高启兰的骂声中,他重新躺了回去。
高启兰给他重新调好点滴,对他说:“你再睡一觉,醒来瑶瑶就醒了。”
唐小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精力耗尽了,果真又睡了过去。
听到这,黄瑶伸手就去摘呼吸面罩,她想要去看虎叔,却发现手臂被束缚在了床边。
高启兰用一种早有准备的眼神看着她:“你男人都演过一次情深深雨蒙蒙了,我还能看你再演一次?”
“等着,”高启兰说,“我找人给你把床推过去。”
她一拉开门,就听见了蓓蓓那熟悉的哭声和唐小龙近乎失声的嗓子。
“你都哭了一天了,能不能停一会?”唐小龙也呛了两口烟,说话听上去像是公鸭嗓,有几分喜感。
“我要是没晕过去就好了。”蓓蓓抽抽搭搭说。
唐小龙无奈道:“你tm能活着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病房门打开,几名护士走了进来,有人举着点滴,有人推病床,有人推仪器设备,大家簇拥着她往隔壁病房走去。
“高主任,”有小护士问,“为啥最开始不直接让这俩人住一个病房呢?”
高启兰翻了个白眼:“没事,他俩有钱,让他俩折腾。”
唐小虎的病床被向里挪了个位置,挪床的颤动让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黄瑶正看着他。
护士将床位放好,高启兰却说:“给这俩人离近点吧,仪器都放到外面,不行就重连一下,这俩人禁折腾,死不了。不过医院好像也应该采购双人床哈?”
病床渐渐贴近,黄瑶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拉住了那只早就向她张开的、她差点错过的、宽厚的、粗粝的手掌。
握上去的一瞬,他们好似因梦见彼此而醒来,梦中所见,全部失而复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