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到了第二年。这一年间谭招娣与淑妃的争斗日益见凶,双方都愈加肆无忌惮,几次都闹到了皇后跟前。到后来皇后直接称病不见,她们便又闹到了太后宫前、乃至圣上的眼皮子底下,说来也奇怪,按理来说以淑妃的家世背景以及才智,不至于处处都被谭招娣这等跋扈耿直之人强压一头,可谭招娣就是犹有神助,太后和圣上次次都偏帮偏信于她。

“她已经接近死期了。”

连星茗看着也觉奇怪,他分明记得进入障妖幻境前看见的那一幕幕——

树上悬吊的干枯草人、野草丛生的破落宫院,以及屋内吊死的女尸。

明明现在谭招娣如日中天、盛宠不衰,会是什么缘由让她最终主动选择了死亡呢?

这日。

例行前往宁安宫向皇后请安后,何宝林破天荒叫住了谭招娣,规规矩矩行礼垂首,开口便是:“今日冒犯,是有话想和姐姐说。”

“……”

谭招娣看着这个许久都没有机会近距离直面的女人。诞子之后,何宝林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她以前时常听人家说,说女子诞子之后,要么身材产生变化,要么就是心性大改,眉目之间总是带着些母性的

可她看不出来何宝林有任何母性,好似心里从未牵挂过自己的亲生孩子,孩子扔给皇后教养,便扔给皇后,她也从未过问过一句。

“若是为了淑妃之事来求情,亦或是求助,那你便回吧。”谭招娣言语故作冷寒。

猜都能猜到何宝林想干嘛。

前些阵子谭招娣闲这后宫太安生,再一次没事找事讹了淑妃一笔,诬陷淑妃克扣新进秀女的日常用度。本只是一件小事,谁知圣上居然大发雷霆,直接摘了淑妃的牌子,命其禁闭,无召不得出殿,这几乎就等同于被打入冷宫了。

奇异的是,淑妃半点儿也不为自己求情,皇后与太后也语焉不详,生怕掺合到其中。

谭招娣看不透其中奥妙,但她反正知道,只要淑妃倒霉,她就高兴。

这就够了。

这些想法只是在脑中一晃而过,何宝林道:“我并非为此事而来。”

谭招娣问:“那你所为何事。”

何宝林语气平静道:“还请姐姐代写书信一封,递予镇北大将军。”

谭招娣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说:“你要我帮你传话给我爹?”

何宝林:“是。”

“……传什么话。”

“姐姐只需在信中写一句话即可,狡兔死,走狗烹。”

谭招娣想都不想,冷哼说:“我不写。”

何宝林一顿,一直以来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猛的抬起头,僵硬咬了咬下唇,竟直接跪地叩首道:“还请姐姐通融!”

谭招娣眯眸道:“你这是忘记了你对我做过什么?”

何宝林垂首说:“两年前落水一事全为陷害,姐姐若心中有怨,我现下便立即去禀告陛下个中缘由。”

谭招娣:“你倒是能屈能伸。”

何宝林没说话,又是一叩首,说:“还请姐姐通融!”她脸色微白左右看,见四下无人,压低音量道:“姐姐与淑妃母族皆为武将世家,从前分庭抗礼,如今陛下借着姐姐之手除去淑妃,又以此事寻前朝麻烦。若哪日淑妃母族倒了,那么接下来首当其冲的,便要轮到你的父兄了。”

这番话已经说的很明确,谭招娣又不是傻子,她从前只是不想,现下一想也发觉了其中利害关系。但她还是摇头说:“我不写。”

何宝林保持行礼姿势,双手交握时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牙道:“为何?!”

谭招娣禁不住抬眉笑:“真是千年铁树开花,头一遭哇。竟让我看见了宝林妹妹发怒的模样,可真是我见犹怜,好看得紧呀。”

何宝林深吸一口气,平定情绪说:“若姐姐依旧记恨两年前被诬陷推我入水那事,觉得如今昭雪已难平旧恨,那姐姐说个能平怨的办法,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便一定……”

她话未说完,谭招娣就打断道:“愚蠢。”

何宝林抬头。

谭招娣说:“你既已知晓陛下有心整治淑妃母族,那你便也应该知

晓,今日不是我找淑妃麻烦,明日也会有李招娣、王招娣、吴招娣。我写信告知父亲又有何用?我爹远在大西北,他难道还能杀过来救陛下想除去的人?今日淑妃母族倒了,没准过两个月,就是我母族遭难。但若今日我父亲从中斡旋,那今日我母族便要同淑妃她一起倒!我知晓你们家和淑妃家的关系盘根错节,早已经如同连体,轻易割舍不掉。但你有这个闲工夫来我这里病急乱投医,倒不如早早想好出路,想想该如何同母族撇清干系罢!”

顿了顿,她继续道:“这样你家遭难时,你或可因诞下皇嗣有功,幸免于难。”

何宝林用一种很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谭招娣,像是在看一个怪人,喃喃说:“你在说什么,我怎可能背弃我的家族。”

谭招娣蹲下,抬手用手背轻轻抚过何宝林的脸颊,拍了拍,笑容满是恶意:

“你家会遭难已成既定事实,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现在谁都救不了你,但我可以给你出个能活下去的主意,陛下如今正缺一个能治罪淑妃母族的理由——前朝六品官员嫡女大义灭亲,以文官武将勾结谋反书信为证,血书举劾。”

“你觉得这听起来怎么样?”

这是在教何宝林假造书信举报自己家族和淑妃家族谋反了,正中皇帝下怀。

到时候她不仅无罪,反倒有功。

谭招娣幻想过何宝林听完这话有何反应,有可能会心动,也有可能会勃然大怒,但后者只是静悄悄看着谭招娣的手。

谭招娣前些日子涂了红蔻丹,指甲鲜红,一如两年前的何宝林。而今何宝林手上素洁,她反倒像长了一双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手。

她心里顿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丑陋面暴露在阳光之下般,立即将手缩回袖中。

“谭才人。”何宝林这次没有叫姐姐了,起身抚开裙摆褶皱,说:“你是一个可怜人。”

谭招娣面色微僵,站起身怒极反笑。

“你说什么?!”

何宝林直视着她,说:“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位及高处时会带给家族荣耀与利益,颠倒落魄时便会立即与家族割席,一如淑妃娘娘此时。我们都有使命在身,所以无论辉煌与衰败,我们都适合活在深宫,甘之如饴。而你,你不一样,你既无心为家族谋势,那么你往后余生所做的一切,争宠、陷害、生皇嗣,哪怕有朝一日你坐到了皇后、太后之位……都将毫无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