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路上,总比落在北戎手上好吧。”
他说得隐晦,陆遥遥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自古王朝更替,成王败冠,明面上是上位者权力的角逐,实则胜败都是百姓的苦难。
像燕城这样,逃出来还能苟且。若是没逃出来,烧杀奸.虐,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一时之间车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向话唠的白十九也不说话了,他合上眼似闭目养神。
陆遥遥竭力不去关注外面的情况,谁知她不去看不去想,外头的难民却瞧见了他们。
“啪啪”,有人在拍打着马车门。
“大善人,行行好,给我们点吃的吧!”
“没有吃的,水,水也好!我孙子已经快三天没喝水了,求你了,老头子我跪下来给你们磕头了!”
“善人,善人……?!”
“少挡路!滚一边儿去!”
前面驱车的车夫拿着鞭子就要甩过去,在快要甩到那老头子脸上的时候,陆遥遥大声喝道。
“住手!”
她掀开车帘,又命令道。
“停车。”
白十九眼睫微动,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看向前面的少年。
“别忘了天命束缚。”
陆遥遥没好气道,“我知道,不能改变他人命数,干涉他人因果是吧?”
她也很想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很难做到。
车外老人抱着头瑟瑟发抖,身旁的小孩儿被吓得哇哇大哭。
其他的难民更是慌乱不知所措。
他们望向陆遥遥的眼神,让她下意识想起他们面对侵略者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无助恐慌。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给他们点吃食银钱什么的总不算干涉因果吧?”
白十九直勾勾盯着陆遥遥半晌,看得她背脊发麻。
他淡淡开口:“不算。”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陆遥遥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把白十九手边的那盘果子给端走。
又从芥子囊里拿了几袋子东西出来。
白十九鼻子动了动,嗅到了果子的清甜。
“你有灵果。”
你有灵果不给我吃。
她听懂了对方的控诉,咧嘴笑了。
“我是有啊,你又没问。”
和白十九在浮屠山没得东西吃才会摘些果子解馋不同,陆遥遥是纯属给十一十三备着当下午茶唠嗑用的。
也得亏她有这个摘果子备着的习惯,不然只给少年这一盘子涩果过去既难吃还不够分。
陆遥遥一手端着肩上扛着,将果子全部给了那些难民。甚至还肉痛的又拿了几块灵玉掰碎了给他们分了一些。
这对一个穷比来说是多么大的无私奉献啊。
“我就这么点东西了,你们省着点用省着点吃。再往前面走个一天半载就能看到城门了,到时候他们要是不放你们进去,你就报我们的名号。”
她想了下,指了指马车里坐着的白十九。
“不,报他的。就说是太乙仙宗的仙人让他们开城放人的,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仙人大义!”
“仙人大义!”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其他人也跟着诚惶诚恐地跪拜。
陆遥遥给吓得不轻。
“哎呀不用不用,你们别拜我,举手之劳而已!”
她把最近的那个老头子给搀扶起来。
“好了,江湖路远,就此别过!我们也要继续赶路了!”
说着就要告辞,老头儿反手抓住了陆遥遥的衣角。
“恩人,咳咳,不,仙人,你们可是要去燕城帮我们收复失城?”
他眼神混浊又恳切,抓着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陆遥遥喉咙被卡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人群中一个柔弱妇人道,“老爷子,你怕不是饿糊涂,累糊涂了?你忘了仙人是不能干涉凡尘事的吗?”
她说着朝着陆遥遥虚虚行了个礼,尽管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了一路,也能从对方的身上看出不俗的气质。
“还请仙人原谅他的失言。”
陆遥遥摇头,“无碍。”
她松了口气,低头不敢去看那老者黯然绝望的神情。
“那,那我先回马车了,你们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仙人且慢。”
那妇人着急唤住了陆遥遥。
她轻咬着嘴唇,犹豫纠结了许久,“……仙人可是要去王城?”
难民们是抄近路,陆遥遥他们则是绕远。但目的地都一样。
妇人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注视着陆遥遥。
“若是仙人也去王城,到时入皇宫能否替我们代话给陛下。”
“北戎贼寇,犯我国土,还请陛下莫要顾忌我们,诛敌灭族,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燕城城主夫人,城主已以命殉国。
北戎铁骑踏破城池,如今更是从北境往下,直取云州三城,再往下,就真的要攻到王城仙居了。
当今女帝因为顾忌边城百姓,主防少攻,此举却让北戎更加猖獗,又加上逍遥王的投敌,靖国形势很不明朗。
再如此下去,国危矣。
妇人挺直脊背,蓬头垢面之下那双眸子坚毅夺目。
“这不仅是燕城,更是边境四城五十万百姓的请愿!”
陆遥遥没有答应,也没拒绝。
她沉默着上了马车,让马夫接着赶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往车帘外看。
白十九问:“还在想刚才那妇人的话?”
“其实你不用太纠结,左右你也没给承诺。”
陆遥遥看向对面的白衣少年,颠簸了一路,他依旧体面干净,矜贵漂亮的像是座白玉佛。
太平静了。
之前她的注意力都落在那群难民上了,所以并没有太留意少年。此时陆遥遥在后知后觉发现,从始至终对方的反应都太平静了。
无论是面对那群难民的疾苦时候毫无动容,冷静提醒她别乱了因果,还是现在。
他的眼眸澄澈清明,却什么也映不进去。
白十九莫名,“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陆遥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说道:“如果你是女帝,会不会选择牺牲五十万百姓来换整个国运延续?”
白十九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他身子往后靠了下,明明是平视的角度,却让陆遥遥觉得他在居高临下的俯视。
“你不知如何做,想在我这寻答案。”
他语气笃定,一针见血地戳破了陆遥遥内心的动摇。
如果是那些难民请愿到了女帝那里,女帝不一定会答应用百姓性命来换安稳,那是失道。
就跟修者乱凡人命数一样,君王失道,哪怕延续了一时的国运,之后也会降下天惩,惩戒君主。
轻则十年大旱,重则褫夺王权——也就是更替王朝。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天道法则之中运行,修者不能违背,凡人更是如此。
人心不古,所以陆遥遥不得不以恶意揣测,女帝看似是不愿牺牲百姓,实则更多的是不想先祖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自己成为王朝的终结者,成为千古罪人。
陆遥遥能看透的事情,白十九自然也分明。
他手指点着手臂,一下一下,在车内清晰又莫名压抑。
“自然是要说的。”
这个回答让陆遥遥很是意外。
白十九将她这个反应尽收眼底,不免觉得好笑。
“在你看来我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吗?”
陆遥遥盯着他。
他“啧”了一声,嘟囔了句,“……小没良心的。”
“什么?”
“没什么。”
白十九收敛了情绪继续说道,“我是说反正那些难民早晚都要到仙居,纸包不住火,既改变不了,带句话的事而已,无甚影响。”
有人推了她一把,让她下了决心,陆遥遥松了口气。
“不过——”
少年话锋一转,“女帝的决定我们不能干涉分毫。”
“你明白了吗?”
陆遥遥顿觉有些无力,这才意识到对方所说的无甚影响的意思,是在女帝,不在他们。
白十九:“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似变戏法般,他拿出了一方帕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四块雪白糕点。
“满汉宗的桂花糕,入口软糯,清甜可口,我平常时候可舍不得和别人分食。看你心情不好,这才大发慈悲和你分享的。”
说着白十九递近了些,弯着眉眼邀请。
“尝尝吧,先前替我试了那么多苦果子,吃点甜的压压。”
陆遥遥有些哭笑不得,“哄小孩儿呢。”
尽管这么说着,她也还是伸手拿了一块糕点。
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马车突然停下。好在她反应快,不然这糕点就得掉地上了。
“又怎么了……?!”
陆遥遥掀开车帘探出头问车夫,不想一道紫色身影嗖的一下从外面破门而入。
“别动。”
一个身着紫衣,脖挂银环的少年将匕首抵在白十九的脖颈,冷声威胁。
衣绣银丝蛇缠花,耳坠玛瑙红玉。四条长命辫各垂两边,一副异域打扮。
这人的速度虽快,但陆遥遥想拦并不困难。
她之所以没动主要是她觉得没必要,毕竟白十九的修为摆在那儿,哪里需要她救?
意想不到的是白十九不仅没躲,还极为配合得让他劫持。
他咬了一口糕点,也不管架在脖子上的刀峰森然,斜睨了对方一眼。
“北戎族的?”
紫衣少年手收得更紧,手臂肌肉微鼓,蜜色的肌肤沁了一层汗珠。
有这么热吗?
陆遥遥心下疑惑,鼻翼之间隐隐嗅到了一股腥甜,视线往下,惊讶地瞧见他腰腹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少年烦躁地朝着陆遥遥吼道:“看什么看?要想你家主子活命,赶紧滚过来给小爷我处理伤口!”
陆遥遥:“……”
怪不得她距离门口最近对方舍近求远放过了她,而去劫持白十九。她还以为自己这个非洲人转运了,结果居然是把她当仆从了。
“噗嗤”,白十九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遥遥和那少年齐齐看了过去,他憋笑道:“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继续什么?
陆遥遥疯狂给白十九使眼色,大哥,你到底什么意思?别玩了,赶紧挣开啊!
少年薄唇微启,[稍安勿躁。]
这么对她做了个唇语后,出声慌忙催促。
“十八,你没听到他说什么了吗?赶紧过来给他拿药啊,晚了你主子我可就没命了。”
陆遥遥:“……得嘞,主子。”
她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走上前去拿药——他手中的帕子。
这家伙果然早觉察到了那紫衣少年的存在,不然也不会早早将糕点重新包好。
什么拿药?他有个屁的药!只不过怕他的宝贝糕点给摔碎了,故意使唤她上来拿回去。
陆遥遥正要伸手去接,那少年似疼得受不了了。
“啧,你们中原人就是他娘的磨叽!滚一边去,我自己来!”
他手臂横亘在白十九的肩膀压制着,另一只手一把抓过那帕子。
“这什么药膏,怎么这么软……唔?!”
一阵罡风骤出,少年话刚说完一半,闷哼着被白十九一脚猛踹,破车而出!
动作太快,她只瞧见一抹残影。
白十九雪色的衣袖于风中烈烈,马尾发梢跳跃在他脸侧,那张玉面少有沾染了几分暴戾。
他看着地上被捏碎的糕点,神色沉郁。
“没教养的北蛮子。”
陆遥遥被这个变故给搞懵了。
不是吧,为了几块糕点至于吗?
她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白十九,又顺着破门方向看去。
白十九那一脚踹得结实,不仅门给砸破了,人也被踹晕挂在了树上。
她惊了,“你疯了?他可是凡人,身上还有伤,你这一脚下去你不把把人给踹死了?”
少年面露愠色,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死不了,我知道轻重。”
“不是,重点是这个吗?”
白十九冷哼了一声,坐下翘着腿继续啃手中余下的糕点,也不搭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