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年代久远的后人,她为何要包庇李斯?

嬴政隐约有了一种猜测。

无论后来是否背叛自己,李斯在统一六国的进程中,是无可替代的谋士,不,统一之后他亦是很多政策的完美推行者,是嬴政能够完全信任的左膀右臂。

刚刚重生之时,他本是恨透李斯的。

但看到他勤勉地一次次过来向他汇报各项事宜,为大战前的筹备鞠躬尽瘁,年轻的、属于这个时期秦王的雄心骤然苏醒,他一点也没有不得不再次重复人生的倦怠,反而燃起了不亚于前世的豪迈。

这一次,他会做得更好,他对自己说。

而重来一遍,他还是需要李斯。若论谋事,天下无出李斯之右者。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李斯是绝对忠诚的。他死后,他亦是被胁迫不得不屈从,倒也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嬴政或许暴躁,或许情绪化,但绝不狭隘。他在心里一笔抹去了前世的恩怨,看李斯的眼神,还是22年前那个秦王政的,不参杂任何愤恨。

当然,偶尔也会恼怒一两次,同时更生出一份对扶苏的怜爱。

扶苏出生消息传来时,李斯正与他议事,他见证了他初为人父的狂喜,还夸赞“扶苏”这个名字取得好,以后一定会枝繁叶茂,就如大秦的国运一般。

他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果真是人心最不可捉摸。

只是这个看上去古怪而轻浮的女人,会想这么远吗?他对此深表怀疑。

这时,一位面容清秀微胖的年轻内侍,托着一壶热茶躬身走来,为他们满上,他动作麻利,一副机灵相。

“赵高。”嬴政忽然开了口,简瑶的耳朵猛地一竖,惊讶地瞪着这位内侍。

他……他就是赵高吗?

“大王。”赵高恭谨地行礼,腰身几乎弯成弧形。

“刚刚王后给寡人讲了一个有趣的梦。”嬴政面上泛起狡诈、阴冷的笑意,虽然在和赵高说话,眼睛却牢牢盯着简瑶,“她梦见你在二十年后,害死了寡人的长子。”

“大王饶命!王后饶命!”赵高闻言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下臣怎敢行如此大胆不义之事,请大王王后明鉴!”

他的头一刻也不停地敲击着硬邦邦的地面,很快就血肉模糊了。

简瑶看得胆战心惊,即便知道他就是后来坑陷了无数忠良的奸佞小人,也忍不住心软起来。

“大王……”她声音糯糯地转向他,希望他出言能制止。

她并不是圣母心发作想救赵高,恰恰相反,她和很多现代人一样,巴不得他被拖出去剁碎了喂狗,只是她实在不喜欢亲眼目睹他人受折磨,哪怕是恶人。

看着那些飞溅的血肉,她心里一阵阵发毛。以往看电影她也都略过血腥镜头,因为她的共情心太强,总会把那些痛苦想象到自己身上,然后牙酸肉疼,浑身难受。

“大王何必如此当真,那只是芈嫣的一场梦而已。”见嬴政不理会她的求助,反而露出餍足残忍的神色,她只得自己想办法,“芈嫣还梦见大秦国祚绵延数千年,后代万世皆承秦制、行秦法。”

嬴政神色微顿,她口中的国祚绵延千年,和后面的万世皆承秦制、行秦法乍一听都是溢美之词,但稍一思考,便觉出矛盾。

既是绵延,又何称承袭?

以胡亥和赵高的资质,能维持国家运转已经很勉强了,他忽然很好奇秦朝的未来。

但更多的,是担忧。

“退下。”他声音冷彻,音调拔高时如豺似狼,令人胆寒。

赵高连忙起身,顾不上满脸污血,一边不住地鞠躬谢恩一边向后退去。

他的身影很快隐没于竹帘之后,嬴政将眼光转向简瑶,声音略有和缓,但不多:“方才你话中有话,那你告诉寡人,秦朝存续多久?”

如果他的目光和刚才一样只有狠辣、残酷和算计,简瑶或许还能客观地实话实说,可他此刻的眸子里,分明转动着一种孩童般纯粹而又揉杂了诸多期许的光芒,这光芒比利箭还刺痛了她的眼睛。

简瑶垂下脑袋,心里千回百转,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她感到眼眶很烫,抬手一摸才发现眼泪竟哗啦哗啦涌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嬴政愣住了。

那一刻,他知道了答案,但他还是想亲口听她说出来。

“王后何故落泪?”他缓缓自案边站起,负手踱步至一只青铜狮鼎旁,再度背对她,手指抚上狮子的头颅,“若秦二世而亡,你如实告知寡人便是。”

他的声音沉着克制,与刚才判若两人。

简瑶的两根手指终于勾绞在了一起,泪眼婆娑中她回答道:“秦二世胡亥残暴不仁、虐杀手足,陛下所有子嗣均被他与赵高残杀殉葬。”

嬴政的眼眶红了,手指死死嵌入青铜狮的锋利纹理中,良久无言。

原本山岳一样挺拔高大的身影,仿佛一下子变得单薄如纸了,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

简瑶忽然有种深入骨髓的心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后世对秦朝积极的评价,以及他在现代人眼中有多伟大、多不可思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了。

他应该不需要她的同情和安抚。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垂首而坐,和他分享着同一片悲戚、压抑又庞大的沉默。